月 季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李太白笔下的月季,千年后依然这般动人。
月季又开了。
先是三两朵,怯怯地探出枝头。不似牡丹的雍容,不似茉莉的娇弱,它就那样直愣愣地戳在枝头,带着几分莽撞的天真。继而便大胆起来,排了队似的挤满枝桠。红的、粉的、黄的、白的,杂在一处,全无章法,却又莫名和谐。甜香里混着青涩的铁锈味,在晨风里浮沉,恰似那"红艳露凝香"的千年风韵。
我总在花前驻足。看它们在风里轻颤,花瓣薄得透光,边缘微卷,显出几分倦意。阳光穿过时,地上便落下会呼吸的影子。有时俯身细嗅,那香气便钻进鼻腔,甜得发腻,却又在喉头留下一丝苦涩,像是要把人拽进某个遥远的夏日午后。
这花实在倔强。贫瘠的土壤也罢,炎夏的炙烤也好,它只管开着。去年寒冬,积雪几乎压断了所有枝条。父亲叹息着去扶,粗糙的手掌被尖刺扎出了血。来年春天,那些伤痕处竟抽出更多新芽,断枝的疙瘩像勋章般鼓着,在阳光下闪着骄傲的光泽,仿佛在嘲笑我们的多虑。
花开最盛时,邻家女孩总来偷摘。她踮着脚,红裙摆扫过带刺的枝条。"哎哟!"她轻呼,却仍固执地折下最艳的那朵。她母亲远远望着,欲言又止。女孩把花别在鬓角,血珠从指尖渗出,她却笑得比花还甜。那香气混着血腥味,在夏日的热浪中发酵,酿成一种奇特的芬芳,令人想起太白诗中那"枉断肠"的痴绝。
昨夜暴雨如注。今晨推窗,见满地残红陷在泥里,像被雨水冲淡的血迹。枝头尚存的两三朵也垂着头,露水沿着花瓣滚落,在泥土上砸出一个个小坑。但仔细看,叶腋处已冒出青白的芽点,细如针尖,却倔强地指向天空,仿佛在丈量着自己与阳光的距离。
父亲拖着剪刀走来。他的背影比去年又佝偻了几分。"咔嚓"一声,开过花的枝条应声而落。"剪了才长新的。"他拾起断枝,断口处乳白的汁液缓缓凝聚,在朝阳下闪着微光,像是不甘的泪,又像是新生的宣言。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他也是这样修剪着院里的花木,而我在一旁看着,觉得那剪刀好大,大得能剪断整个世界。
我的袖口还沾着昨日的花汁,暗红如痂。手指抚过那些新绽的花苞,熟悉的刺痛传来。这一刻,我突然懂得:或许生命本就该如此——带着刺生长,含着痛绽放,在每一次凋零里,都藏着下一次盛开的诺言。正如那千年诗句,历久弥新,永远鲜活;正如父亲的爱,沉默无言,却始终如一地守护着每一季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