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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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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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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小梅沙游记

五月的晨光漫过山海时,我正倚在民宿二楼的木栏上。楼下庭院里,三角梅攀着百年蚝壳墙开得喧闹(注1),与远处海湾的沉静形成微妙对照。此番来小梅沙,原是趁着五一假期的缝隙,想寻一处离城不远的净土。推窗望去,潮水刚退至礁石根部,裸露出湿漉漉的沙床,几只白鹭单脚立在水洼间,像钉在晨曦里的银簪。沙滩上已有三两人影,或弯腰捡拾贝壳,或举着相机追赶浪花——节日的热闹尚未完全苏醒,此刻的小梅沙,仍披着半透明的薄纱。

海风掠过晾在檐下的渔网,咸涩中混着龙眼花的甜香。这样的清晨,倒与杨万里“宿雾无痕亦断肠”的晨景暗合——虽非江畔,但海面跃动的粼粼波光,却比诗句更添三分恣意。这便是小梅沙,一处嵌在深圳东隅的海湾,既存古早渔村的筋骨,又织入现代闲情的经纬。

沿着盐梅路向南,路旁棕榈树的影子斜斜地铺在沥青路面上,像被拉长的琴弦。转过一道缓坡,视野豁然开朗:沙滩如新月般环抱海湾,浪花碎玉般扑向岸边,又退成一道白线。远处,几艘摩托艇划破海面,拖曳出长长的银痕(注2),恰似李白诗中“长风破浪会有时”的豪迈。岸边礁石上,三两人影垂钓,静默如画。海鸟掠过桅杆,翅膀剪碎日光,投下细碎的影子。这一刻,时光仿佛凝滞,只余涛声与风声在耳畔低语。

这片海湾的呼吸,早已刻入渔民的记忆。旧时渔舟唱晚,网撒星辉,潮起潮落间,一代代人用脚丈量沙粒的冷暖。上世纪八十年代,小梅沙初露旅游的端倪,简陋的木屋、粗粝的石阶,成了最早的休憩之所。如今再望,沙滩上支起五彩遮阳伞,孩童追逐嬉闹,浪尖跃动着滑板少年的身影。历史与当下在此交织,如潮水般进退,却始终未褪去那份天然的清朗。

晌午的日头渐烈,海水愈发澄澈。赤足踏入浅滩,细沙从趾缝间溢出,温柔如絮。忽见一群银鱼从脚边掠过,倏尔聚散,宛若撒落一捧碎银。不远处,有人乘着水上降落伞腾空而起(注3),时而贴近海面,激起水花如雾,时而攀至半空,与云影共舞。这般景象,倒叫人想起徐霞客“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的天地气魄。

行至海洋世界,巨大的玻璃幕墙内,斑斓鱼群游弋如流动的织锦。孩童贴着玻璃惊呼,指尖随鱼影移动,仿佛能触到另一个世界的呼吸(注4)。此处曾是小梅沙最早的旅游招牌,如今虽略显沧桑,却仍坚守着与海洋对话的初心。馆外公告牌上,“青少年海洋科普基地”的字样崭新发亮,似在诉说未来的愿景:让海的故事,不止于观赏,更成为一代人认知世界的窗口。

城市瞳孔开始扩散的瞬间,山海轮廓渐次模糊。沿滨海栈道徐行,路灯次第亮起,似一串跌落人间的星子。咸湿的风里,传来露天酒吧的吉他声,旋律慵懒,与涛声缠绕。盐梅路南侧,新建的酒店群灯火通明,玻璃幕墙倒映着海湾夜色,宛如水晶宫阙——那璀璨光影随潮汐晃动,竟似《岭南异物志》记载的蜃楼幻境(注5)。然而转身向北,半山腰的妈祖庙飞檐挑着明月,香火缭绕如细纱。一位红衣妇人正将船模供于神前,合掌时贝壳手串轻叩案台,叮当声惊起梁间燕(注6)。山下喧嚣与山上清寂在此对望,恍若两个平行时空借海湾镜面互映。

登上齐头山观景台,俯瞰整个海湾。东侧大鹏半岛如巨臂揽海,西侧大梅沙灯火如星河倾泻。小梅沙夹在其间,像一枚未雕琢的玉玦,既有野性的棱角,又透出温润的光泽。草案中“海洋主题游乐区”“山林养生度假区”的蓝图,此刻化作山下隐约的机械轰鸣。忽然明白,这片海湾的蜕变,并非抹去旧痕,而是将渔火、帆影、摩托艇的喧嚣,统统纳为时光的注脚。

归途偶遇一位老渔民,正修补渔网。问及变迁,他笑指海面:“从前讨海看天吃饭,现在嘛,倒是游客比鱼群还多喽!”忽有咸水歌从远处飘来,沙哑声线裹着浪涛,唱的是“三月鲫鱼追浅滩”的古调(注7)。皱纹里漾开的,不知是感慨还是欣慰。远处,最后一班游艇归港,船灯在暮色中划出蜿蜒的光痕,恍若流星坠海。

夜渐深,潮声愈清晰。小梅沙的呼吸从未停歇——古早的渔歌化作电子屏上的导览图,粗粝的礁石旁立起咖啡吧的遮阳棚,而海风依旧裹挟着盐粒,年复一年,将沙粒磨得更细,将故事酿得更醇。或许正如陆游所言:“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片海湾的突围,不在于与谁争锋,而在于让每一重身份都从容生长:是渔村的子嗣,是游客的乐园,亦是未来的诗行。

注释说明:

蚝壳墙:岭南沿海传统建筑工艺,以牡蛎壳混合黏土砌筑,兼具防风与文化象征功能

银痕隐喻:指代科技对海洋生态的介入与改写

降落伞意象:同时象征人类征服欲与海洋包容性

玻璃幕墙:0.5米厚超白玻璃,隐喻文明观察与生态隔离的辩证关系

蜃楼幻境:引自唐代《岭南异物志》,警示过度开发如同海市蜃楼

妈祖祭仪:闽粤沿海特有的海洋信仰,船模供奉祈求航行平安

咸水歌:入选广东省非遗名录的渔歌形式,常用《南海渔谚》即兴填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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