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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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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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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峰蜜桔

雪峰蜜桔,又称"无核蜜橘",盛产于湖南省西南部雪峰山东麓的邵阳市洞口县。20世纪70年代初,经周恩来总理审定,以"雪峰蜜橘"商标出口,因此得名。

春生·雪峰烟雨酿新芽

雪峰山脉的初春,总氤氲着化不开的雾气。细雨斜斜地落,山涧叮咚,唤醒了沉睡一冬的桔园。赭红的泥土吸饱了水分,松软如棉,老农踩着木屐踏入田间,鞋底沾满泥浆也浑不在意。他俯身拨开一片枯叶,露出几簇嫩绿的芽尖,嘴角便漾开笑意:“这芽儿比往年早了三日哩。”

桔树生性喜暖,偏在湘南寒地扎了根。农人说,雪峰山的雾是天然的棉被,护着嫩芽躲过倒春寒;山泉是地脉的血,汩汩渗入根系,让桔树在贫瘠的岩土里也能抽枝展叶。北宋梅尧臣曾叹橘树“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若他见过雪峰桔园的春色,怕是要再添一句“岭北藏金果,逢雨更青葱”。

枝头的白花是悄无声息绽开的。晨雾未散时,远望如碎玉缀满枝桠,近看却似少女耳畔的绢花,五瓣纤薄,花蕊含着一滴露。蜂群在花间嗡鸣,翅膀沾了淡黄花粉,酿出的蜜竟也带着桔香。农妇挎着竹篮穿行林间,指尖轻点花簇,将过密的花苞掐去——这叫“疏花”,留下九分力气,方结得出十成甜果。

夏长·青果垂枝剪流光

六月暑气初盛,桔园褪去春日的朦胧,换作一派蓬勃的绿。青果已有鸽蛋大小,表皮覆着细绒,躲在阔叶下羞怯地生长。农人顶着草帽修剪枝桠,剪刀开合间,阳光便从疏落的枝叶间漏下来,在地上织成斑驳的网。

老刘头是桔园里最年长的匠人,家中三代种桔。他常蹲在田埂上抽烟斗,眯眼端详树冠的轮廓:“桔树和人一样,枝杈太密了,心气就散。”他教后生们如何辨识“霸王枝”——那些一味疯长却不结果的横枝,需齐根剪断,免得夺了果子的养分。年轻人听得入神,却总忍不住瞥向树梢的青果,喉结一动:“这果子几时能甜?”老刘头敲了敲烟锅,笑骂:“伢子急什么!甜味是山风一寸寸喂出来的。”

某日晌午,老刘头的老年机忽地响起视频铃声。屏幕那头是孙子小满,背景是深圳电商公司的玻璃幕墙,他举着一盒包装精致的蜜桔喊道:“爷,咱家桔子今天直播间卖了两千斤!网友都说‘蛮甜’!”老刘头眯眼瞅着包装盒上“百年古法种植”的金字,哼笑一声:“甜的是山泉,是老祖宗的手艺,你莫把功劳都揽给那铁盒子!”话虽硬,眼角却堆起褶子。小满咧嘴:“您剪枝,我卖货,这叫老树开新花!”

山间的暴雨来得急。乌云压顶时,农人们踩着泥泞冲进桔园,将防雹网层层铺开。雨点砸在尼龙布上噼啪作响,老刘头却蹲在棚下不慌不忙:“五八年那场雹子,碗口大的冰坨子砸下来,桔树断得只剩茬子。如今有这网子护着,雷公也休想伤我的果!”雨歇时,他撩开叶片检查青果,见它们安然无恙,便从怀里摸出半块糍粑,就着山泉啃得香甜。

秋收·金果压枝叠蜜香

九月霜未至,桔园已染作金红。果皮从青转黄,最后凝成蜜蜡般的橙红,仿佛将夕阳的余晖都收进了薄皮下。清晨露重时,枝头果实泛着水光,远望似万千灯笼悬在绿云间。南宋诗人戴复古曾咏“橘绿橙黄入画图”,若他行至雪峰山下,怕是要掷笔长叹:丹青难描此间万一。屈子《橘颂》中“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的赞叹,此刻竟显得单薄——这满山桔叶青翠如洗,果实累累垂金,分明是一曲天地合奏的丰年颂。

收获的日子比节庆更喧腾。竹梯架在树干上,汉子们攀着枝杈轻旋果蒂,蜜桔便乖顺地落入掌心。树下妇人排成一列,蓝布头巾映着橙果,竹筐渐次满溢,笑声惊飞了觅食的麻雀。孩童在筐边探头探脑,趁母亲不备,偷偷剥开一颗蜜桔。汁水溅上衣襟,清甜气息倏地漫开,惹得众人哄笑:“小馋猫,这桔子要卖去省城的!”

最精贵的果实送往村东头的合作社。玻璃房里,女工戴白手套分拣蜜桔,电子秤精确到克,二维码贴在箱角,当晚便有货车发往长沙。老刘头背着手看机器轰鸣,忽而感慨:“早年挑着担子走三十里山路,换不回半袋糙米。现下鼠标一点,桔子能卖到黑龙江!”他翻出小满发的数据图:去年电商销售额涨了六成,物流从五日缩到十八小时。合作社墙上挂着红幅——“2022年洞口蜜桔出口量破万吨”,墨迹如新,映得老人满眼亮堂。

冬藏·陈皮如金酿岁长

北风卷走最后一片桔叶时,作坊里的热气正暖。阿婆们围坐剥桔,枯瘦的手指灵巧如梭,果皮完整似莲花绽开。竹匾层层叠叠架在檐下,陈皮日渐蜷缩,色泽转为深褐,药香却愈发浓郁。村医老吴蹲在匾前,拈起一片陈皮对学徒道:“《本草纲目》写它‘同补药则补’,上月李婶的咳疾,便是用五年陈皮配老姜医好的。”

那日李婶咳得直不起腰,老吴从陶罐中取出一把陈皮,投入砂锅慢煎。药汤渐沸时,辛香混着松烟味漫出窗棂,引得路人驻足。三碗水煎作一碗,李婶啜下后额角沁汗,当夜竟安稳睡到天明。学徒凑近竹匾深嗅,恍然道:“原来好皮子真带着松林的清气!”

后山的酒窖藏着另一番天地。陶瓮肚大口小,瓮壁沁着冰凉水珠,指尖一触,寒意直透骨髓。桔肉与糯米在瓮中相拥发酵,酒液渐渐染上琥珀色。开坛那日,老刘头舀起一勺轻啜,闭眼咂摸半晌:“有松针的清气,岩蜜的甜,尾调还留着霜降的冷冽。”这批桔酒将贴上红纸标签,成为年节时走亲访友的佳礼。年轻人却另辟蹊径,将桔皮切丝混入面团,烤成酥饼寄往海外。邮局的老张头常念叨:“寄美国的包裹最沉,上月加州来个电话,说有个湖南伢子咬了一口饼,眼泪唰地下来了——怕是尝出家乡的秋味儿了!”

尾声·受命不迁生南国

腊月里,一场薄雪覆住桔园。老刘头裹着棉袄巡山,胶鞋踩在冻土上咯吱作响。他停在半坡一株老桔树前——那是爷爷亲手栽的,树干已皴裂如鳞,今秋竟还结了七斤果。几只山雀扑棱棱掠过,喙尖叼着残留在枝头的果渣,雪粒簌簌落在竹匾的陈皮下,似细盐撒入岁月的陶瓮。

指尖拂过树皮,他忽然想起幼时爷爷的话:“桔树最懂报恩,你喂它一寸心血,它还你十分甜。”山脚下的公路蜿蜒如带,货车驮着蜜桔奔向远方。雪峰山脉静默如昔,唯有山泉叮咚,似在应和着千年未变的承诺。屈子曾颂橘树“受命不迁,生南国兮”,这雪峰蜜桔何尝不是如此?岩土里长出的韧,风雨中熬出的醇,终化作人间烟火里,那份愈久愈绵长的回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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