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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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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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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骑自行车

老屋的土墙根下,那辆"永久"牌二八自行车像位沉默的老者,静静地倚靠着斑驳的墙面。车漆剥落处露出铁青的底色,宛如岁月刻下的皱纹。车把上缠着的黑胶布已经皲裂,却依然固执地守护着金属的冰凉,那是父亲怕冬天冻手特意缠上的。每当我看见它,记忆就会像车铃的脆响一般,在心头荡漾开来。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一辆自行车堪比现在的私家车。父亲在公社当会计,这辆"永久"就是他最忠实的伙伴。天还没亮透,我就能听见院子里"叮铃铃"的车铃声,那是父亲要出发了;傍晚时分,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准得像座钟报时。我常常趴在窗台上数着父亲归来的时间,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自己也能骑上这匹"铁马"。

八岁那年,我的个头刚够着车把。一个闷热的午后,趁着父亲午睡,我蹑手蹑脚地溜到院子里。踮起脚尖,手指刚碰到冰凉的铃铛,"叮当"一声脆响就把自己吓了个激灵。父亲从竹床上惊醒,看见是我,倒也没恼,只是说了句:"猴崽子,等你能够着座凳再学。"这句话像颗种子,在我心里生根发芽。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要去比划比划。可那二八车实在太高,我站在三脚架中间,屁股离座凳总差着一截。父亲抽着旱烟,看着我跟车子较劲的样子,笑着说:"急什么?稻子还要一季一季地长呢。"可我心里急啊,看着隔壁的二狗子骑着车在晒谷场上转圈,羡慕得眼睛都要滴出血来。

机会终于在中稻收割后来了。那天父亲要去县里开会,母亲在晒谷场翻稻子。我的心跳得比打谷机还响,趁人不备把车子推了出来。车身比想象中沉得多,推着走像是在驯服一头倔驴。好容易推到晒谷场边的斜坡上,我的手心已经全是汗。

第一次尝试,我学着大人的样子,左脚踩上踏板,右脚在地上使劲蹬。车把突然一歪,连人带车栽进了稻草堆。稻草扎得脸生疼,可我顾不上这些,赶紧爬起来检查车子。幸好只是链条掉了,我哆哆嗦嗦地学着父亲的样子把链条卡回齿轮,指甲缝里都嵌满了黑乎乎的油泥。

第二次我学聪明了,先把座凳放到最低,站在斜坡上往下溜。车轮转动起来时,夏风突然扑在脸上,带着新稻的清香。我惊喜地发现自己竟然滑出去十几米没倒!可还没等高兴完,前轮撞上石头,我直接栽进了田埂边的水沟。

"作死啊!"母亲的怒喝从晒谷场传来。我浑身湿透地爬出来,活像只落汤鸡。母亲举着竹扫帚追过来,我推着车子就跑,水珠从裤管滴落,在晒得发烫的泥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印记。

那天傍晚,我躲在屋后的老槐树上不敢下来。直到听见父亲回家的车铃声,心跳快得要从嗓子眼蹦出来。没想到父亲在树下站了会儿,说了句:"下来吃饭吧,车没摔坏就行。"我差点从树上栽下来——他是怎么知道的?

后来我才明白,是车架上的泥巴和稻草出卖了我。但父亲那晚什么也没说,只是饭后在院子里多抽了两袋烟。月光下,我看见他从工具箱里取出那把磨得发亮的活扳手,金属表面反射着清冷的月光。扳手与螺母咬合时发出"咔嗒"的轻响,在静夜里格外清脆。他粗糙的手指沾满机油,却异常灵活地穿梭在齿轮之间,时不时用大拇指试试链条的张力。最后,他从那个印着"劳动牌"的蓝色铁罐里倒出几滴珍贵的机油,油珠沿着链条缓缓滑落,在月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真正学会骑车是在一个星期后。那天我在晒谷场练习时,突然开窍了——身子要微微前倾,车把不能握太死,眼睛要看向远处。当我歪歪扭扭骑出第一个完整的圆圈时,夕阳正把整个世界都染成橘红色。稻谷的香气、链条的"咔嗒"声、耳边呼啸的风,全都混在一起,成了我记忆里最动人的乐章。

"会骑了?"父亲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我吓得车把一歪,却听见他说:"明天带你去镇上供销社。"就这一句话,让我高兴得半夜都在被窝里蹬腿。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父亲就在车后架绑了个小木箱当座位。二十里山路,上坡时我跳下来帮着推,下坡时风吹得衣服鼓成帆。路过公社小学时,走着上学的同学们眼睛瞪得溜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比戏文里骑马的将军还神气。

自行车带给我的不仅是这份神气。自从会骑车后,我的世界突然变大了。可以去五里外的外婆家摘桑葚,可以去公社粮站看突突响的拖拉机,甚至可以载着妹妹去河边摸螺蛳。那两条细细的车轮,碾开了我童年最灿烂的画卷。

最难忘的是那个寒冬深夜,我发高烧说胡话。赤脚医生住在十里外的邻村,父亲二话不说用棉被把我裹成粽子绑在后座上。我迷迷糊糊地贴着他的后背,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混着车轮碾过冻土的"咯吱"响。月光下,父亲呼出的白气像一团团云朵,他的棉袄后背上结了一层薄霜。

父亲发现我偷学车的那天傍晚,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发火。他只是蹲在自行车旁,用沾了机油的棉布慢慢擦拭车架上的泥点。我躲在门后偷看,心跳如鼓。

"链条有点松了。"他突然说,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我缩了缩脖子,没敢应声。"明天我给你紧紧,再上点油。"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别摔了车,也别摔了自己。"就这一句话,让我悬着的心突然就落了地。原来他一直都知道,也许还偷偷站在某个角落看过我摔跟头的样子。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父亲就像这辆自行车,沉默、结实,却稳稳地托着我往前走。

会骑车后,我在小伙伴中的地位直线上升。我们常常在晒谷场上比赛车技,但最让我骄傲的不是能骑多快,而是懂得如何保养这匹"铁马"。父亲教我用煤油清洗链条,煤油的气味刺鼻却让人安心;用砂纸打磨生锈的辐条,砂粒摩擦金属的沙沙声至今犹在耳边;给车轴加黄油时,他总是用手指抹得均匀细致,就像给婴儿擦脸一样温柔。那个印着"劳动牌"的蓝色黄油盒边缘已经磨损,那把锃亮的辐条扳手把手处缠着防滑胶布,都成了我最珍视的宝贝。

那时候的自行车,不仅仅是个代步工具,更像是我们亲密的伙伴。我们给车子起名字,用彩色布条缠车把,偷偷用红墨水把链条染成"赤兔马"。车铃铛一响,就是出征的号角,车轮碾过土路,就是一场小小的冒险。

父亲的车后座是我的"专座"。每次去公社或者赶集,只要顺路,他就会捎上我。我坐在后架上,两条腿晃啊晃,看着路边的风景飞快后退。父亲的背很宽,风大的时候,我就把脸贴上去,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

记得有次去镇上卖粮,回来的路上突遇暴雨。父亲脱下外衣罩在我头上,自己只穿着汗衫在雨里猛蹬。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淌,车轱辘碾过泥浆,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腿。可他的背依然挺得笔直,像一堵挡风的墙。到家后,他一边用旧棉纱擦车一边打喷嚏,棉纱拂过车架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母亲熬的姜汤,他却先递给了我一碗。

后来我去了城里读书,那辆自行车也渐渐老了。车铃不再清脆,链条总是咯吱作响。再后来,父亲换了摩托车,自行车就被搁在柴房,慢慢生锈。

去年回家,我在柴房角落又见到了它。车胎瘪了,座垫裂了,车把上的胶布早已风化。我蹲下来拨弄车轮,它竟然还能转动,只是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像是老人迟缓的叹息。工具箱还在老位置,那把活扳手已经锈迹斑斑,黄油盒也干涸见底,盒底残留的黄油凝固成琥珀色的记忆。

父亲走过来,看了看说:"这车,当年可是咱家的大件啊。"我点点头,突然想起那个夏天,我在晒谷场上摔得满身是泥却笑得无比开心的样子。

如今,满大街的共享单车扫码就能骑走,孩子们骑着碳纤维的赛车在柏油路上飞驰。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征服一辆二八自行车需要多少勇气,也不会懂得父亲沉默背后的深情。那些沾满机油的扳手,那些精心保养的工具,那个宁愿自己淋雨也要护着车子的夜晚,都随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永远停驻在记忆的角落。

那辆老自行车,终究是骑不回从前了。但那些记忆,就像车铃的余音,永远回荡在时光的隧道里。而父亲的爱,就像那结实的车架,即使锈迹斑斑,依然支撑着我人生的每一次前行。在这个扫码即走的时代,我时常想起父亲修车时专注的侧脸——他额头的皱纹里嵌着油污,手上的老茧摩挲着金属的光泽,那些朴素的工具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有些价值,永远不会过时;有些爱,永远不需要说出口;有些记忆,就像车轴里的黄油,历经岁月却依然润滑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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