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搅碎树影的晌午,我蹲在灶屋后头往灶眼添柴,柴火是晒干的油茶树枝,爆裂时溅出松香味的星子。四岁的阿黄正用前爪扒着门缝,黄褐色的皮毛沾满鬼针草,活像披了件扎人的蓑衣。它歪头看我时,耳朵尖上还粘着片油茶花,白瓣黄蕊的晃着光。
那是1994年的春末,满叔家刚下的小狗崽里就数它最瘦弱。我攥着半块猪油渣和它谈判:"你要肯跟我回家,往后天天给你留锅焦饭。"阿黄伸出粉舌头舔我手心的油星,尾巴在青石板上扫出半圈月牙。
屋场前的油菜花结荚时,阿黄学会了刨土坑。它总把吃剩的鱼刺埋在我家酸菜坛子旁,有回被下蛋的麻鸭瞧见,扑棱着翅膀要夺食。阿黄也不恼,蹲坐在麻石台阶上看鸭子刨土,待那蠢货啄了满嘴泥,才慢悠悠把鱼刺换个地方藏。
栀子花落尽的时节,阿黄已经能追着灶鸡子满院跑了。它总爱把前爪搭在门槛上,看我在堂屋门框刻身高线。杉木板上一道道歪扭的刻痕里,总掺着几根狗毛。有回我偷穿娭毑的套鞋玩水,鞋筒里竟藏着它藏的腊肉皮,害我被母亲追着撵了半条田塍。
最难忘那年小年赶场。我跟在伢老子(注:方言父亲的意思)身后数糖油粑粑,转身就不见了人影。寒风裹着冻雨往领口钻,正要哭时,一团暖烘烘的东西突然蹭我膝盖——阿黄不知从哪钻出来,嘴里还叼着我的毛线护耳。它引我穿过卖浏阳夏布的摊子,绕过炸葱油粑粑的油锅,最后停在卖益阳竹器的摊位前。父亲正举着个鳝鱼篓子喊我小名,阿黄立刻支起前腿往他怀里扑,尾巴扫翻了摊上的箢箕。
开春沤凼肥的日子,阿黄成了我的活闹钟。它似乎晓得鸡叫三遍就得起床,每当我赖在雕花床上装睡,它就叼着我的布鞋往粪筐里扔。有次遇见对门三毛伢子想偷粪勺,阿黄龇着牙挡在粪凼前,硬是把那化生子追得栽进了茅司板子,半截裤腿都泡在粪水里。
莳田时节,阿黄总爱追着扮桶溅起的泥水跑。有回惊了拖犁的水牯,牛拖着犁铧往塘基冲。大人们追着牛跑,阿黄却突然斜刺里窜出,一口咬住牛尾巴打秋千。水牯吃痛刹住蹄子,阿黄被甩进紫云英田(我们叫草籽田),沾了满身红紫小花,倒像披了件新娘子的霞帔。
夏夜歇凉,它爱趴在我竹铺子下啃凉薯皮。月光淌过它油亮的背脊,把狗毛镀成流动的银。艾草把升起青烟时,它会用湿鼻子碰我垂下的手,凉津津的井水汽就顺着指尖往心里渗。有回我装睡,它竟用前爪轻轻勾我衣角,喉咙里发出猫唧似的呜咽。
秋收前晒辣酱,阿黄成了最尽职的卫兵。它整日蹲在酱钵旁赶绿头苍蝇,有回竟与偷食的八哥对峙半个时辰。那背时鸟气急败坏地扇翅膀,阿黄却只是眯着眼打哈欠,待八哥扑棱上苦楝树才抖抖毛,把散落的辣椒籽拢成个小堆。
双抢时节最是难熬。大人们在禾场忙到日头西斜,阿黄就蹲在稻草垛阴影里帮我看凉茶壶。蜻蜓停在它尾巴上也不甩,只顾盯着机耕道方向。直到我的斗笠从坡顶冒出来,它才箭一般冲出去,惊飞了啄谷穗的斑鸠。
八岁那年端午水,连下半月暴雨。后半夜屋脊突然炸响,父亲把我拽上吊楼时,资水的浑浪已经漫过门槛。阿黄在房梁上焦躁地转圈,突然冲着西南方狂吠。顺着它呲牙的方向,我们看见远处堤垸渗出水帘——父亲抄起铜锣就往堤脚跑,锣声惊醒了整片湖洲子。
洪水退去后,我在坍塌的牛栏旁找到阿黄。它正用前爪扒拉碎瓦,浑身泥浆结成了铠甲。见我来,它吐出半截泡白的莲蓬,尾巴在泥水里搅出浑浊的浪花。那天我偷了母亲熏的腊野鸭,和它在堤坡分食。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株长在渍水田边的红蓼。
后来我去县里念书,每周回村都能看见阿黄蹲在渡船码头的老乌桕树下。它渐渐跑不过獐子了,追竹鸡时会撞翻晒簟。有年三九我冒雪回家,屋檐下的凌杠子冻得有筷子长,它竟从柴堆里拖出个布包,里面是我小时候丢的瓷菩萨,裹着层亮晶晶的橘皮糖纸。
开春扯秧的早晨,阿黄开始显老态。它不再追逐田里的泥鳅泡,只蹲在田塍看我抛秧。有回我失手打翻秧马,它竟颤巍巍滑下泥田,用嘴把漂散的秧苗一根根衔回来。娭毑说老狗通灵,它这是怕我挨竹条子呢。
最后一次见阿黄是初三暑假。它躺在葡萄架下喘气,身下的麻石被磨得发亮。我摸它头顶的白毛,它用尽力气把前爪搭在我膝头,就像当年那个沾满鬼针草的午后。蝉声忽然歇了,风掠过晾晒的印花被,扬起的茶籽壳里晃动着十二年的光阴。
前些天经过老屋废墟,发现断墙根钻出簇红蓼花。紫莹莹的花穗朝着当年禾场的方向,风一吹就齐齐哈腰。恍惚间又见阿黄从花丛里跃出,耳朵上粘着油茶花,尾巴扫落一地细碎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