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家水田里的冰碴子还没化尽,田埂上的野荠菜倒先冒了头。这种倔强的绿意总让我想起王婆子的话:"地气暖了,荠菜比黄历还准。"果然,才过雨水,张家祠堂后头那棵歪脖子桃树就急吼吼地爆出红芽,活像被鞭炮吓着的娃娃,涨红了脸。
我坐着老曹的班车回来时,山雾正舔着盘山公路的护栏。这辆二十年的老客车喘着粗气,每转个弯都发出令人牙碜的声响。"莫怕,"老曹从后视镜里瞅我,"这铁家伙跟我一样,看着破,筋骨好着呢。"他说话时,窗外的油茶树上,几只山雀扑棱棱飞起,抖落一串水珠。
车在村口停下,我拖着行李往老屋走。青石板路还在,只是缝隙里钻出了不少杂草。路过张家祠堂时,看见几个半大孩子蹲在墙角玩泥巴,弄得满手满脸都是。我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也常在这里和铁蛋、二毛他们捏泥人,那时候手巧,能捏出关公耍大刀的架势来。
"哎哟,这不是老杨家的小子吗?"王婆子挎着菜篮子从岔路拐出来,眯着眼打量我,"听说在省城那家外贸公司当经理了?咋有空回来?"
我笑着应了,问她身子骨可好。她摆摆手:"好啥子好,这把老骨头就等着入土喽。"话是这么说,步子却迈得比我还利索,转眼就拐进了小卖部。
老屋比我想象中干净,堂弟杨勇说他每月都来打扫。放下行李,我溜达到屋后的田埂上。这片田现在归了老刘家种,远远看见他正弯腰在田里忙活。走近了才看清,他是在往田里放鱼苗,一尾尾小鱼从他粗糙的手掌滑入水中,溅起细小的水花。
"刘叔,这么早就放鱼苗?"我蹲在田埂上问。
老刘抬头,黝黑的脸上绽开笑容:"哎呀,小杨回来啦!现在搞生态养殖,鱼和稻子一起长。"他直起腰,捶了捶后背,"城里人可爱吃这个,说是'有机',价钱翻着跟头往上涨哩。"
我递给他一支烟,他摸了摸烟盒又塞回兜里:"戒啦,现在讲究养生。"说着从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梨子,"吃这个,自家树上结的。"
正说着,田那头传来一阵喧哗。几个城里人打扮的游客举着手机在拍照,有个戴草帽的姑娘差点滑进水田,被同伴拉住了,惹来一阵哄笑。
"又来了,"老刘摇摇头,"天天有,烦得很。"可我看他眼角堆起的皱纹里,分明藏着几分得意。
吃过午饭,我去找铁蛋。他如今在村口开了家农家乐,门口挂着"田园风味"的招牌,漆得鲜红。铁蛋比小时候更胖了,肚子圆滚滚的,像个塞满棉花的布口袋。见我来,他一把抱住我,身上带着油烟和辣椒的味道。
"可算回来了!"他拍着我的背,"晚上别走,我杀只土鸡,咱哥俩好好喝两杯。"
我问他生意如何。他眼睛一亮:"好着呢!特别是周末,城里人拖家带口地来,就爱吃个新鲜。"说着压低声音,"其实都是饲料鸡,糊弄城里人的,他们光看卖相,哪尝得出真假。"
下午,铁蛋非要带我去看他的"秘密基地"——山后头的一片野池塘。路上经过二毛家的老房子,已经塌了一半,院子里长满了齐腰的杂草。
"二毛呢?"我问。
铁蛋踢开一块石子:"去广东打工了,去年他爹走时回来过一趟,听说在厂里当了个小头目,欠了债又回去了。"
池塘比记忆中小了许多,水却依然清澈。铁蛋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两根简易鱼竿:"试试?小时候咱俩可没少在这儿偷鱼。"
鱼钩入水的刹那,时间仿佛倒流。我们像回到了十几岁,为谁钓的鱼更大争得面红耳赤。铁蛋的技术还是那么差,鱼饵被吃光了都没钓上一条。太阳西斜时,我终于钓起一尾银亮鳞片的鲫鱼,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还是你行,"铁蛋撇撇嘴,"读书比我强,钓鱼也比我强。"
回村的路上,我们遇见几个放学的小孩。他们穿着整齐的校服,背着卡通书包,好奇地打量我们。铁蛋逗他们:"放学不回家写作业,瞎逛啥?"孩子们哄笑着跑开了,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回头做了个鬼脸。
"现在的小孩,"铁蛋摇头,"跟我们那会儿不一样喽。"
晚饭时,铁蛋的媳妇炒了一桌子菜,果然有他说的"土鸡",还有从池塘里捞的鱼。我们喝着自家酿的米酒,聊起小时候的糗事:偷张家的梨被狗追,在祠堂后头烤红薯差点引发火灾,还有那次在田里抓青蛙,铁蛋一屁股坐进了泥坑...
铁蛋媳妇在一旁听得直笑:"难怪现在村里老人看见你们还摇头呢。"
酒过三巡,铁蛋突然压低声音:"二毛临走前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在那边天天吃盒饭,最想他妈腌的酸萝卜。"他顿了顿,"你这些年在外头,怕是连他爹病了都不知道吧?"
我摇摇头,想起二毛跪在田埂上的样子,膝盖陷进松软的泥土里。那时候的太阳比现在毒,晒得人头皮发麻。
我们沉默地喝着酒。屋外传来几声狗吠,还有摩托车驶过的声音。铁蛋的媳妇打开了电视,正在播一部都市爱情剧,男女主角在雨中拥吻,配乐煽情得很。
"城里现在啥样了?"铁蛋突然问。
我想了想:"跟电视里差不多吧,就是没那么干净。"
他笑了:"还是乡下好,是吧?"
我没回答。窗外,一轮满月升起来了,照得院子里的老梨树影影绰绰的。我想起小时候,我们几个常常在这样的月夜里玩捉迷藏,二毛总是藏得最好,有次躲在稻草堆里睡着了,害得全村人找到半夜。
第二年开春我再次回乡,被一阵鞭炮声吵醒。出门一看,是村里有人娶亲,车队正缓缓驶过。新娘子穿着白色婚纱坐在敞篷车里,脸上的妆浓得像是刷了层白灰。路边看热闹的村民指指点点,有个老太太直撇嘴:"穿得跟奔丧似的,现在的年轻人啊..."
我跟着人群走到张家祠堂,婚礼在这里举行。祠堂翻新过了,柱子漆得通红,门楣上挂着"百年好合"的横幅。仪式很热闹,司仪用夹杂着普通话的洞口方言说着吉祥话,逗得众人哈哈大笑。新郎新娘在众人的起哄下喝交杯酒,新娘的假睫毛差点掉进酒杯里。
我站在人群外围,突然看见老刘蹲在祠堂角落的石凳上,正往旱烟袋里塞烟丝。他朝我招招手,我走过去。
"不是说戒烟了吗?"我问。
他嘿嘿一笑:"偶尔抽一口,死不了人。"说着把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你们城里人,连烟都不会抽了。"
秋收过后,我沿着小溪散步。这条小溪从前是我们玩耍的地方,夏天在里面摸鱼捉虾,冬天在结冰的溪面上打滑溜。现在溪水浑浊了不少,岸边漂着几个饮料瓶,水面还浮着层油花。
走到村尾时,我看见王婆子坐在自家门前的矮凳上剥豆角。她招呼我过去,非要留我吃饭。她的屋子很暗,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泡,灶台上的铁锅冒着热气,散发出腊肉的香味。
"一个人住还习惯吗?"我问。
她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有啥不习惯的,几十年都这么过来的。"她搅动着锅里的菜,"儿子每月寄五百,加上养老钱,够吃够喝,比从前强多了。"
吃饭时,她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说我太瘦了,城里肯定吃不好。我告诉她城里什么好吃的都有,她却不信:"哪有自家种的东西好?你看这白菜,一点农药都没打。"
临走时,她塞给我一包炒瓜子:"带着,路上吃。你小时候最爱吃我炒的瓜子。"
回城的汽车上,我望着窗外渐渐远去的村庄。我想起铁蛋昨晚说的话。他说村里现在搞旅游,家家户户都富起来了,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可能是少了点泥巴味吧,"他当时笑着说,"现在连小孩都不玩泥巴了。"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瓜子,掏出一颗嗑开,还是记忆中的味道,咸香中带着一丝焦苦。汽车转过一个弯,村口的牌坊消失在视野中。我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群玩泥巴的孩子的笑声,还有二毛在田埂上喊:"快跑!我爹拿着扁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