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村口那棵老槐树,据长辈们说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树干粗壮如苍龙盘踞,皮壳皴裂沟壑深深,恰似老人额上密布的皱纹;树冠则伸展得极远,浓荫如盖,轻易便覆盖了半条村路。它兀立于村口,倒像一尊岁月雕成的守护神,默默俯视着村中一代又一代的生息更迭。
夏日炎炎,槐树撑起一片清凉世界。午后的日头最是毒辣,树影里却凉气沁人,树冠浓密得连阳光也只得漏下些细碎光斑。树底下便成了村人天然的休憩所。李老伯倚着树根,半眯着眼睛,摇着蒲扇讲古,他那悠长的声音似乎也被槐树浸透了凉意:“早年逃荒,这树上的槐花不知救过多少人命哩……”张木匠则在一旁打铁,锤声叮叮当当,火星四溅,却仿佛被浓荫轻轻拂去了躁气,落在地上也悄无声息。孩童们绕着粗大树干追逐嬉戏,汗珠晶莹地挂在额角,欢笑声碰着虬枝翠叶,又轻巧地弹落下来,散入绿影之中。树荫之下,日子被滤得格外绵长,连带着世代的辛苦也显出几分清凉的温厚。
到了槐花开放的时节,满树白花累累,如同缀着千堆雪。清冽花香,缠绕着晨风晚雾,悄然渗进村舍的每一道缝隙,浮在炊烟之上,钻进酣梦深处。孩子们早已按捺不住,灵巧地攀上枝头,采下那米粒般洁白玲珑的花串。槐花入口,先是微涩,继而一缕清甜便丝丝缕缕在舌尖洇开,仿佛嚼碎了整个澄澈春天。这微甜,是树对顽童们无言的馈赠——枝头花事,年年不忘,竟成了村童们舌尖上最早的关于季节轮回的甘美记忆。
待到秋意渐浓,槐叶由翠转黄,簌簌飘落,在树下铺展成一片松软的金毯。收获季节,农人荷担经过,总要在树下歇脚片刻。汗浸的衣衫贴在背上,沉重的扁担从肩头卸下,他们席地而坐,背靠着坚实粗壮的树干。此时无需言语,槐树以其宽厚的背脊默默承托着劳作的重量,也承托着人与土地之间无言的信赖。树影里无声的歇息,仿佛为疲惫的筋骨重新注入了气力,让农人们再次扛起担子时,脚步也显得踏实了些许。
村里的红白喜事,老槐树更少不了出场。新人拜堂之后,必定要双双绕树三匝。新娘子红衣灼灼,在众人簇拥下缓步绕行,裙裾拂过槐树粗糙的根须,人们便笑闹着喊:“绕了老槐树,恩爱百年长!”树下喧腾的笑语,裹着对未来的朴素祝祷,一并被老槐树不动声色地收藏进年轮深处——这些朴素的礼俗,如同老树新添的纹路,默默刻下了人间的温度。
如今我每次归乡,远远地,视线便不由自主去搜寻村口那团熟悉的浓绿轮廓。走近了,总要伸手抚一抚它粗糙的树干。那树皮上的沟壑,触手如阅古书,深藏着村中太多未曾言说的往事。
老槐树静默,像大地伸出的一只手臂,深深攥住了这片土地的记忆之根。它无言地立着,如同泥土里长出的活史册,记载着村人的悲欢,也支撑着乡土人情那坚韧的脉息。当一代代人远去,它仍在此处,年轮里深嵌着数不尽的人间烟火与冷暖春秋——根须扎向地心深处,仿佛竟是要将整个村庄的份量,稳稳地系在脚下这方水土之上。
这老树,既非神灵,也无奇能,却以它经年的沉默,为我们看守着一段回得去的时光;它用枝条在天空书写,用落叶在大地存盘——原来所谓乡愁,不过是村头一棵树,在心上扎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