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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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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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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自行车与摩托车

父亲那辆老旧的自行车,如今依然倚靠在老家屋檐下的角落里,早已斑驳锈蚀,铁质的骨架仿佛疲惫不堪,被岁月剥蚀得处处伤痕。旁边却赫然停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崭新得仿佛披着光泽,与老自行车相比,则像初生婴儿般光润而崭亮。时光的尘埃之下,两辆车无声地排列着,仿佛无声陈列着我父亲人生的两端,也悄然刻录着乡村缓慢变迁的轨迹。

我记得最初的时候,自行车是父亲唯一行走远方的“脚力”。父亲总是小心翼翼地擦拭它,在门口的老槐树下,用一块发黑的旧布,细致地擦过每一根辐条,每一寸铁架,神情专注而虔诚。那辆永久牌自行车,车铃清脆如鸟鸣,车胎碾过泥土路,留下两道细密交错的痕迹,宛若大地的掌纹,也默默记录着父亲踏过的足迹。

那年我尚幼小,夜里突发高烧,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雷声炸裂般轰鸣着,雨水倾盆泼落。父亲毫不犹豫地推车出门,用雨衣严严实实裹紧我,将我安置在自行车后座上。他蹬车的身影在风雨中艰难穿行,湿透的脊背在我眼前起伏晃动,像座风雨飘摇却始终不倒的孤山。车轮碾过泥泞,车链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在空旷的雨夜中格外清晰,仿佛咬着牙关的喘息。父亲后背透过雨衣散发出的温热汗味,混合着雨水的清冽与雨衣的霉湿气息,竟成了那个寒冷雨夜里,唯一慰贴我身心的暖炉。

到了后来,乡村里渐渐驶入了摩托车,如春雷般“突突”作响。父亲也终于有了一辆属于自己的摩托车,他特意在车头挂上鲜亮的红布条,给铁马披挂上了驱邪迎福的盛装。自此,父亲骑着它下田、赶集、走亲戚,摩托轰鸣着穿过田野,车轮飞快地辗过村路,卷起阵阵尘土,也搅扰了原本宁静的乡间空气。

然而,那曾经承载我童年温情脉脉的自行车后座,在摩托车时代却变得陌生了。我坐在摩托车后座上,紧紧抓住父亲的衣服,然而父亲后背的温热,早已被风与车速无情地吹散,只留下呼啸的风声在耳边鼓噪,以及浓烈刺鼻的汽油与铁锈混合的味道在鼻尖弥漫。某次赶集回家,父亲驾车驶过雨后湿滑的田埂,摩托车突然失控,我们连人带车翻倒在泥泞里。父亲惊惶地扑向我,把我从车下拖出时,他手肘擦过碎石地发出“嗤啦”一声响,血痕瞬间染红了泥水。那一刻,摩托车排气管灼热地贴在我的小腿上,留下焦灼般的印记——这钢铁怪兽的体温,竟比风雨中父亲的脊背更加蛮横、更加不容分说。

父亲开始习惯骑着摩托车,穿越比从前更远更宽的村路。然而,路宽了,他却时常迷路;速度更快了,却似乎总难再抵达从前熟悉的地方。他常把摩托车停在田埂边,蹲在田头,长久地凝视着土地,沉默地吸着烟,眼神中飘荡着难以言说的迷茫。那车座空悬,仿佛在等待一位永远迷失在速度中的骑手。

不知何时起,父亲竟又偶尔骑起了那辆老旧的自行车。他骑得很慢,小心翼翼地穿过如今的水泥路,去镇上买药或者买些日常用品。药店里的姑娘每每看见他,总会笑着说:“大叔,还骑这古董呀?”父亲便轻轻拍着后座,笑着回应:“这上面载过小崽发高烧呢,稳当。”那笑容里,藏着比道路更深长的辙痕。

每逢中元节,父亲依旧会骑着摩托车,载着祭品去拜祭祖坟。车轮碾过水泥路,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白光。然而在路口转弯处,父亲总会不由自主地减速,朝那片荒草丛生的旧路望一眼——那里曾经是通往祖坟的泥泞小径,如今早已荒芜,被蓬勃野草吞噬覆盖。我知晓,那荒径上曾留下自行车轮细密的印记,也曾深深印刻着父亲年轻步履的坚定方向。如今路已隐没,但父亲心中的导航,却永远固执地指向那个荒草蔓生的起点。

在喧嚣的现代生活间隙,父亲有时会蹲在屋檐下,用沾满机油的手,缓缓擦拭那辆老自行车。他指节粗大的手掌摩挲着冰冷的铁架,如同摩挲着旧日时光的皮肤。机油散发着浓重刺鼻的味道,像铁树流出的黑血,无声渗入车架每一道裂纹与锈痕里。那油污仿佛某种固执的粘合剂,试图修补被速度撕裂的什么——又像是笨拙的墨笔,在铁骨上描画着无法磨灭的印记。

夕阳西沉时分,两辆车子在余晖里投下长长的影子,仿佛时间本身被拉长了。自行车细密交错的纹路,早被摩托车粗粝的轮胎印记覆盖了,但父亲总在新路上,不由自主地寻找着旧日车辙的痕迹。他蹲在晒谷场边,长久注视着那些深深浅浅的印痕,仿佛在辨认时光本身留下的象形文字——那里埋藏着比土地更深的根须。

摩托车终归取代了自行车,它行驶得更远,跑得更快,然而车后座上,再难感受到那副风雨中温热起伏的脊背了。车轮滚滚向前,父亲载着我在新铺的道路上奔驰,速度卷起的风里,飘散着汽油燃烧后特有的、带着一丝金属焦灼感的蓝烟气息。在这铁与速度构建的崭新路途上,我蓦然发觉,曾经那辆自行车后座上,父亲湿透衣衫包裹之下传递的体温,竟是那风雨飘摇年代里最牢靠的屋檐。

原来世上最快的速度,也无法追回最缓慢的体温;最宽阔的道路,也常常指向最深的迷途。父亲两辆车子并肩停驻,宛如岁月的两只锚,沉在故乡的土地上——它们共同证明着,无论钢铁如何变迁,那副在泥泞中奋力前行的脊背,才是穿越所有时代的真正龙骨。

当水泥路不断伸展蔓延,也许终将覆盖所有泥泞的痕迹;但父亲那辆老自行车车架上,油污与锈迹相互浸染出的模糊图案,却是我心中永不磨灭的图腾——它比道路更深地,刻在这片土地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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