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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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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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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千底鞋

那日,翻箱倒柜为搬家收拾东西,我竟在箱底深处翻出一个小布包。拆开几层布,一双黑布鞋便赫然呈现在眼前——鞋底层层叠叠,厚如一本旧书,针脚密密麻麻,细密如写满字的书页。我捧起它,沉甸甸的,像是捧起了一截凝固的岁月,一段无声的辛劳,一股从手心直抵心窝的热流。

母亲的手艺,在村中素来闻名。这双鞋,便是她心血凝聚的象征。黑布鞋面,鞋底则是由一层一层粘叠起来的布块,再密密缝扎,每一层布,都曾浸透了母亲的心血与汗水。那时候家里穷困,母亲总是拾掇起我们穿破穿旧的衣裳,仔细拆开,洗净晒干,再裁剪成一块块布片,叠压结实,预备着日后纳鞋底用。

每当农闲或夜晚,母亲便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做鞋。她先仔细将布片一层层粘叠在一起,再放置于重物下压紧压实。我幼时好奇,常蹲在旁边,看母亲把麻线穿过针孔,那线在她指尖绕上两圈,然后手腕轻动,针便灵巧地钻进了厚厚的鞋底之中。每缝一针,麻线穿过布底时发出“噗噗”的闷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煤油灯昏黄的光线,在母亲脸上映出专注的剪影,影子随着针线穿梭的动作在墙上摇曳,忽长忽短,仿佛被风拨动的烛火。

最使我难忘的,是母亲那根被岁月磨砺得凹陷的顶针。它紧紧箍在母亲右手拇指上,针尾每每吃力地抵在顶针凹陷处,然后母亲用力推动,针尖才艰难地穿透厚厚的鞋底。母亲有时针穿不过去时,便皱起眉头,咬住嘴唇,使更大的力气去顶针。每每此时,她无名指上被线勒出的紫痕便深陷下去,像一道无声的烙印,深深印刻在我的记忆里。

母亲纳鞋底时,指头常被针尖扎破,渗出细小的血珠。她眉头微微一皱,却从不停顿,只随手将血珠抹在布鞋底上,便又继续穿针引线,那血迹便化作鞋底深处无人看见的一点暗红,悄然融入那层层叠叠的布片当中。那血痕,在昏黄的灯下,竟也成了鞋底上一枚沉默的印记。

每逢寒冬腊月,母亲的手指冻得通红,生出一块块暗紫色的冻疮。那冻疮裂开时,便渗出细细的血水。母亲强忍着痛,依旧固执地继续纳鞋底。我每每看见,便心疼地劝她:“妈,歇歇吧,天冷啊。”母亲却只是温和地笑笑,轻声说:“不碍事,冬天赶着做好,你开春就有新鞋穿了。”那声音轻缓柔和,却字字如针,密密地缝进我的心底。

母亲做好鞋子,总要先让我试穿。初时新鞋底坚硬如铁,硌得脚生疼,我每每总要皱眉抱怨。母亲便蹲下身,用手捏捏鞋底,又按按我的脚底,轻声安慰道:“穿穿就软和了,新鞋都这样。”然后她接过鞋,用手反复揉搓鞋底,再在门槛上用力摔打几下,才又递还给我,眼神里是无声的抚慰与期待。

多年以后,我考上远方的大学,临行前,母亲默默又递给我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仔细端详着我脚上那双鞋,仿佛无声的叮咛都织进了千层底的每一道纹路里。后来,我穿着锃亮的皮鞋在城市的街道上行走,那双千层底布鞋便被我束之高阁,渐渐忘却了。

今日重新捧起这双鞋,细数鞋底上层层叠叠的布片,它们像极了母亲额头上饱经沧桑的皱纹——那密布的褶皱里,藏着多少无言的风霜?层层叠叠的鞋底之间,不知埋藏了多少回母亲手指上渗出的血珠,多少回寒冬腊月里冻疮裂开的苦楚,多少回煤油灯下耗尽的漫漫长夜!母亲那密密缝制的针脚,何尝不是用她生命里最坚韧的丝缕,一针一针缝合了岁月无情的裂隙;那厚如书页的鞋底,每一页都无声地记载着母亲用骨血写就的岁月。

我低头凝视着鞋底上蜿蜒的针脚,它们如沟壑,如阡陌,如河流,如同某种神秘的生命密码,穿越岁月茫茫烟尘,无声抵达了此刻我的眼前。

我试着再次穿上这双鞋。鞋底依旧坚硬,硌得脚掌微微发痛,但脚底深处却涌起一股奇异的温热,仿佛母亲手心那永不冷却的温度,正从千层底里汩汩渗透出来——这厚茧般的鞋底,何尝不是母亲将自己一生行路的艰辛与坚韧,都默默垫在了我的脚下?

母亲一生为我纳过无数双鞋,只愿我脚下的路走得更稳、更远。如今,当我的双脚终于踏过了千山万水,当我终于有能力买回最柔软舒适的鞋,却恍然惊觉:母亲那双曾踏过无数沟坎的脚,早已蹒跚,再也穿不进崭新的鞋了。

她以自己为线,以岁月为针,将那些褴褛光阴的碎片,一针针纳成厚厚的盾,垫在我脚下,让我在踏出贫瘠门槛时,不觉世路的粗粝。

我摩挲着鞋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针眼,恍然彻悟:原来母亲当初每一次穿透厚布、扎破手指的刺入,都是她将生命一寸寸纺入鞋底深处的微响——它们穿透的岂止是粗布,那是从她生命里抽出的丝线,层层叠叠,默默铺成了我走向远方最初的栈桥。

这双鞋底里藏着一部无字之书:每一层粗布都曾裹住过母亲劳作的体温,每一道针脚都曾勒进过她指间的皮肉。千层底原来是一本母亲用骨血与岁月写就的书,供我终生跪读,字字都刺进灵魂深处——当这沉甸甸的千层底重新压上脚掌,我才真正明白,人这一生跋涉的起点与归途,皆在母亲俯身纳鞋的灯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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