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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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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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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与我家的故事

洞口县的山,如凝固的波涛,将我家的土屋温柔裹在臂弯里。田垄如织,溪水蜿蜒,油茶林四季浓翠,沉甸甸的油茶果缀满了枝头,青涩的挨着熟透的,熟透的坠得枝条弯了腰,仿佛下一秒就要吻上泥土。在这片群山环抱之中,一院挨着一院,屋瓦相连,炊烟相望,如血脉般彼此缠绕的邻居们,便是我家在这方水土最温热的依靠。

夏日灼灼,太阳如同燃烧的火球,悬在头顶。父亲眉头紧锁,对着那把豁了口的旧镰刀发愁。邻居何伯恰如及时雨般出现,粗糙的大手将那柄磨得锃亮锋利的禾镰不由分说塞进父亲手里:“拿哒去啰!莫讲客气,耽误收成要不得!”父亲喉头动了动,终究没说出推辞的话。那镰刀沉甸甸的,一股凉意沁入手心。他顺着田埂,迈步汇入金浪翻滚的稻海,挥汗如雨间,镰刀快如银光闪烁,稻子纷纷顺从倒下,躺成一行行。金黄稻粒被压入箩筐,箩筐的竹篾深深勒进父亲肩头的皮肉里,随着步伐沉沉地晃悠着,仿佛载满了整个夏天的重量。

父亲还镰刀那天,天还黑沉如墨,他轻轻推开何伯家院门,将镰刀小心倚在门后。晨曦微光中,我看见何伯拾起镰刀,粗糙的手掌抚过刀柄被汗渍浸得发亮的木纹,像抚过自己最亲密的伙伴。那镰刀柄上,分明还留着父亲握过的温热,以及田野里露水的湿痕——两户人家之间,无需言语的契约,恰如稻谷扎根泥土,无声而稳固。

秋深了,阳光也显得分外慷慨大方。何伯家的新谷打下来,米香四溢,隔着院子都钻入鼻息。何婶提着一小袋新米,脚步轻快踏进我家门:“头茬新米,让娃们尝尝鲜!”母亲忙不迭接下,道谢的话音未落,何婶早已摆摆手,风风火火地转身离去。那新米白得耀眼,蒸熟后香气扑鼻,米粒饱满,嚼在口中有股甜丝丝的劲儿,仿佛把秋阳的暖意都嚼碎了咽下去。我们几个孩子围在桌边,贪婪地吞咽着这季节馈赠的鲜美。母亲煮好粥后,也总要盛上一碗最稠的,叫我端给隔壁何伯他们尝鲜。米粒的香糯在唇齿间弥散,何婶那沉甸甸递过来的袋子,又岂止是秋收的成果?分明是农家日子根底里那份自己饿着也得让邻人尝上热气的憨厚心意。

新米入仓的傍晚,何伯家的石臼便在院坝里咚咚响起。月光泼洒下来,石臼像盛着一汪银浆。何伯赤着膊,腰背绷紧如拉满的弓,木槌高高扬起,落下时带着沉闷的劲道。糯米在石臼里黏连、翻滚,渐渐失去了颗粒的形状,变得柔韧晶莹。我们这群孩子围在边上,眼睛一眨不眨,看那木槌举起时在月光下拉出长长的黑影,看何伯脊背上滚动的汗珠砸在石臼边缘。趁大人擦汗的间隙,总有胆大的飞快伸手抠一小块滚烫的糍粑,烫得龇牙咧嘴也舍不得丢,胡乱吹两下就塞进嘴里。那原始的米香混着石臼的微凉气息,直冲脑门——多年后城里精致的糕点,再尝不出这般惊心动魄的滋味。

隆冬时节,雪峰山披上了素衣,寒气逼人。我家火塘烧得旺旺的,松柴噼啪作响,火焰跳跃着,将人影放大、拉长,投射在烟熏火燎的土墙上。何伯抱着两个金黄的大蜜柚进来,棉袄襟上沾着寒气凝成的细碎白霜。放下柚子,他便挨着父亲在火塘边的矮凳上坐下,伸出粗粝的手掌烤火。“如今后生都嫌费事哩,”何伯忽然咕哝一句,“哪还肯围着一只柚子费工夫。”蜜柚在塘火的烘烤下,表皮渐渐变得温热而柔软,散发出一股清冽微苦的芬芳。父亲用刀小心剖开,清冽的柚香顿时四散弥漫,充盈了整间屋子,冲淡了松烟的呛味。果肉被仔细掰开,一瓣瓣分到每个人手中,甜中微带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清爽如初春的溪水,在唇齿间迸溅流淌——那种郑重其事的分食仪式,如今竟成了奢侈品。

孩子们的目光,却早已被丢弃在火堆旁的柚子皮吸引。那焦黑的皮囊在余烬旁蜷缩着,边缘卷起,透出诱惑的微光。我们趁大人沉浸在火塘夜话的暖意里无暇他顾,悄悄捡起烤得焦黑的柚皮,躲到昏暗的角落,不顾脏污和炭灰,剥开尚温热的瓤,贪婪地啃咬上面残留的、被烟火熏染过的甜味。那焦煳的苦涩里顽强透出的微甜,带着柴火的烟火气,如同在贫瘠土壤里开出的小花——我们啃食的何止是柚皮?分明是土地在物质贫瘠的岁月里,教给人们物尽其用的那种坚韧智慧。指尖染上的黑灰,像一枚枚小小的勋章。

冬去春来,灶房顶上,我家那口大铁锅又闹起脾气,锅盖裂开一道细纹,蒸出的饭粒总湿漉漉地粘在一起,带着一股铁锈似的闷气。母亲正对着锅盖发愁,何伯不知何时悄然站到灶房门口,目光扫过,一眼便钉在墙角那顶覆满灰尘的旧斗笠上。斗笠边沿早已磨得毛糙破损,竹篾散开,风雨的侵蚀在上面留下斑驳的痕迹,像老人脸上的褶皱。何伯拿起斗笠,掂了掂,径直朝我家那口闹脾气的大铁锅上盖去——大小竟严丝合缝!斗笠盖在锅上,一股陈年竹篾、汗味和雨水混合的野朴气味,便随着蒸汽缓缓升腾起来,奇异地中和了饭食的闷气。母亲揭盖时,竟如揭宝般虔诚郑重,手指微微发颤。水汽氤氲里,那顶破旧的斗笠稳稳伏在锅沿,从此竟成了我家锅灶上一件奇特而荣耀的新“冠冕”。蒸腾的热气顶得斗笠轻轻起伏,像一个垂暮老者沉稳的呼吸。

后来,何伯真的送来了一顶崭新结实的斗笠,棕黄的竹篾泛着油润的光泽,他默默挂在了我家门后的钉子上。那顶旧斗笠,并未立即被取代,它依然在锅灶上服役了好些日子,直到新斗笠也被烟火气熏染得温顺服帖。旧斗笠终于得以卸下重负,被母亲搁在灶旁角落里静静歇息,像个功成身退的老兵,沉默地注视着灶膛里跳跃的火苗。终于有一天,它彻底朽坏散架,几根竹篾软塌塌地垂落。父亲将它轻轻拢起,投入灶膛。火焰猛地舔舐上来,竹篾在火中卷曲、发白,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如同最后的叹息,随即化作一缕淡青色的烟,袅袅上升,穿过熏黑的烟囱,飘散在洞口县澄澈的天空里。我望着那青烟,恍惚间,仿佛看见无数邻里间无声传递的锄头、镰刀、米粮和蜜柚,都在这火光中升腾,散作漫天星火——那竹篾的纹理在火中卷曲消逝,是生命燃尽后最朴素的告别。

多少年过去,邻居们相濡以沫的往事,早已如老油茶树般在我心底生根,枝繁叶茂。新枝压着旧枝,青果挨着熟果,生生不息。当新结的油茶果再次压弯枝头时,我总能看见何伯佝偻的背影像那柄老镰刀,在田埂上缓慢移动。人世间,那镌刻于心的信义,原来并非总以白纸黑字为证;它有时便是一柄及时塞过来的镰刀,一句带着乡音的“拿哒去啰”,一碗温糯的新米,一瓣郑重分食的蜜柚,甚至是一顶遮过风雨又覆过锅灶、最后归于火焰的破旧斗笠。这些寻常之物默默传递于低矮的院墙之间,一次次无声地勾勒出人心的形状,比任何契约都来得深刻。

洞口山乡的炊烟依然袅袅,那缕缕升腾,是邻里情谊的余温,是岁月深处最朴素的契约——它不立文字,却比碑石更牢固;它早已融入这片土地的呼吸,化作油茶果坠枝的沉实,化作我们灵魂深处,抵御世态寒凉的一团恒久不灭的暖火。

斗笠终归了天,而人情稳稳落进了泥土深处,像油茶树的根,越扎越深。每年春天,当淡白的油茶花随风飘落,轻轻覆盖在沉默的山坡上,仿佛在替那些消散的青烟,温柔地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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