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坠,雪峰山的脊背驮着最后一抹余晖,沉沉地压向洞口小镇。这山并不险峻,却浑厚如墨色的巨兽,伏踞在城镇的背后,投下浓重的影子。山脚下,雪峰广场上灯盏次第亮起,宛如被风摇落的星辰,渐渐织成一片人间星海;白日里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石头地面,此刻终于沁出凉意,凉气丝丝缕缕渗入脚底,仿佛大地在缓缓吐纳白昼的暑热。
最先热闹起来的是广场中央。几台粗笨的旧音响被推出来,声音一开,便急不可耐地嘶吼起来,各种节奏混杂着撞击、缠绕又冲突,简直像一群醉汉在打架。音乐虽杂,跳舞的女人们却各自安之若素,在各自的小圈子里踏着拍子。那几位领舞的妇人,腰肢扭动得格外投入,仿佛要将白日里劳作的沉重都甩脱干净,汗水浸透的花布衣衫紧紧贴在背上,显出脊背起伏的轮廓——她们在韵律中翻腾着,像是被无形丝线牵动的木偶,又像是被风吹得急急旋转的落叶。她们周身蒸腾着汗气,这汗气在灯光里袅袅升起,竟在夜空中隐隐形成一种奇特的舞蹈,无声地升腾,又无声地消散。
广场边缘的石凳上,另有一番天地。几个老汉围聚一处,石凳就是他们的楚河汉界。棋子啪啪作响,在棋盘上敲出清脆又略显固执的节奏。老李头的手指捏着棋子悬在半空,凝神蹙眉,仿佛手里拿捏的不仅是棋子,而是整个战场的命脉。旁边观棋的耐不住性子,七嘴八舌地插嘴:“跳马,跳马呀!”老李头终于落下棋子,却惹来一片更响的嘘声:“哎呀,臭棋篓子!”老汉们争执起来,连方言也蹦得又急又响,如同灶膛里噼啪爆裂的柴火。老李头气哼哼地嚷:“明日再战!”围观者哄然大笑,那笑声粗糙而热切,在夜晚的空气里漾开,带着种老木头被掰断的爽脆,又如同飞溅的溪水,哗啦啦地淋湿了周遭的夜色。
孩子们则像一群不知疲倦的雀鸟,在光暗交界处追逐奔跑。他们追逐着几个忽明忽灭、游移不定的光点——原来是捉来的萤火虫囚在小小的玻璃瓶里。瓶中的微光明明灭灭,孩子们摇晃着瓶子,仿佛摇晃着整个夏夜的秘密。稚嫩的笑声尖利地划破空气,在广场上空飞窜。一个小女孩不慎跌倒,膝盖磕在石板上,哭声骤然响起。她的母亲从跳舞的人群里急急奔出,蹲下身,在昏暗的光线下对着那小小的伤口轻轻吹气:“莫哭,莫哭,吹吹就不痛了……”那轻柔的吹拂声,竟奇异地压过了四周的喧闹,像一片羽毛悄然落进嘈杂的漩涡中心,短暂地,温柔地,熨平了夜晚的某一处褶皱。
广场角落的小吃摊前,一盏电石灯吐着嘶嘶的白焰,映着老张头沟壑纵横的脸。他那双粗糙的手在灯下熟练地翻动着铁板上的蕨根粑粑,油在热铁上滋滋作响,蕨根粉与腊肉混合的焦香乘着晚风,执拗地钻进每一个过路人的鼻腔。有人递过一张皱巴巴的零钱,老张头接过,指尖被烟熏得焦黄。他递过粑粑,顺口一句:“吃好再来啊!”那方言里的温厚,简直像是铁板上食物升腾起的热气,暖热而实在。
几个纳凉的老者围坐在离灯稍远些的石阶上,蒲扇慢悠悠地摇晃,驱赶蚊虫,也仿佛在扇动凝滞的夜风。他们的闲谈断断续续,话题却渐渐沉入往昔的深水。有人提起了雪峰山深处那场久远的战役,声音低缓下来:“……那时炮火连天啊,山都烧红了……”言语间没有惊心动魄的渲染,只是干枯的叙述,如同在翻动一本纸张发脆的旧书。那些遥远的血与火,在老人浑浊的眼底沉淀成了模糊的暗影,最终在夏虫的鸣唱中渐渐沉寂下去,仿佛被夜色吸走了所有重量。只有沉默弥漫开来,比他们的讲述更加凝重——这沉默是山谷本身在说话,说着那些未能被言语承载的深重。
夜深了,广场舞的喧嚣浪潮终于退去,音响被推走,灯光也灭了几盏。那些执着的身影渐渐消散于通往各条巷陌的黑暗中,脚步拖沓,却带着一种完成仪式的满足。广场仿佛卸了妆,骤然显出几分空旷的倦意。
我独坐在冰凉的石凳上,抬头望山。此刻的雪峰山,轮廓在深蓝天幕下显得格外沉凝厚重,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容器,盛着整个镇子,也盛着刚刚散场的喧腾与呼吸。远处,只剩下零星几盏灯火还在亮着,如同坠入深海的星星,微弱却固执地抵抗着无边的黑暗。我忽然觉得,这小镇的夜晚,竟也像那山中坚韧的草木一样,在喧嚣和寂静的夹缝里,在时代的喧哗奔流中,默然扎下自己的根须。人们于此间生息,如同山涧的细流,终将汇入无名的大海,然而这广场上的每一个夜晚,却如同古老仪式般被反复点燃。
这一方小小的广场,正是雪峰山庞大身躯前供人喘息、嬉戏、咀嚼苦乐的微渺舞台。它收容了汗水和笑声,也收容了粗粝的生存本身。当人声如潮水般退去,群山巨大的轮廓在深蓝天幕下更显沉默——这沉默的怀抱里,无数个如萤火般微渺而坚韧的夜晚,依然次第亮起,在时间深处执着地闪烁;它们的光晕并不耀眼,却足以映照出那些平凡日子底下,人如何于狭窄的生存缝隙里,凭着一丝暖意与微光,活出不容小觑的份量。
夜气如凉水漫过脚踝,我起身。广场上最后几盏灯笼,在渐浓的夜色里摇摇晃晃,像未肯睡去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