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的西屋角落里,搁置着爷爷留下来的一个老旧樟木箱子,箱盖积满厚厚尘埃,蛛网在角落结出灰白的几何,箱身暗黄痕迹如地图上的无名疆域。我用布擦拭表面,轻轻掀开箱盖,一股樟脑与陈年霉变混合的气味便扑面而来,令人忍不住蹙起眉头。箱内挤满了层层叠叠的旧书,书页早已泛黄卷曲,边缘处蛀蚀斑斑点点,像时间啃食过之后留下的齿痕印记。
箱底最深处,压着一册极厚的《本草纲目》,书页被摩挲得黝黑发亮,仿佛被油浸过一样。书里夹着几张陈旧的处方单,字迹已淡褪如浮云。我捧起它,指尖拂过纸面,粗糙又有些酥脆的触感,竟唤醒了深埋的回忆:爷爷在煤油灯下翻动书页的簌簌声响,又轻轻回响在耳畔。灯影昏暗,却将他佝偻的身影放大在土墙上,那影子摇晃着,仿佛随时会融入身后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唯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虫,在静夜里细碎地鸣唱。
爷爷一生几乎未离开过这方乡土,他读过私塾,又颇通医道,成了远近乡邻心中信赖的郎中。他常倚靠床头,就着一点昏黄的煤油灯光,翻动那本厚厚医书。每逢有病人登门,他总先翻开书页,用粗糙的手指划过一行行文字,然后才细细为病人把脉、斟酌开方。他总说:“书就是药,药在书里,书在心上啊。”
一个1976年谷雨时节的动荡春日,邻村赤脚医生踩着泥泞奔来,急说有人被毒蛇咬伤。爷爷二话不说,抱起这本厚书便冲进雨幕。回来时书却缺了一角,奶奶问他,他才轻描淡写说:“撕了给伤口当药膏布使,人命比纸金贵。”奶奶心疼书,爷爷却只是宽慰地笑着,眼里映着灯火,闪动着温润的光泽。那书页残缺的豁口,至今仍如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静默地诉说着当年惊心动魄的瞬间。
爷爷的书籍在那些标语漫墙的年月里也曾险遭焚毁。爷爷的眉头拧成结,眼睛却亮得灼人:“书何罪之有?书是救命的!”他毅然决然将几本最珍贵的医书塞进墙洞藏匿。幸而后来风波平息,书得以幸存,爷爷却像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不久便溘然长逝了。他离世后,这些书便被小心翼翼地收进樟木箱中,安放在角落,宛如沉入时间之河,静静停泊下来。
如今,我摩挲着书页上爷爷留下的点点墨痕,指尖拂过烟熏的碑文,恍惚触到当年把脉的指温——那为百人探过生死的粗粝,此刻正从纸页深处传来微弱的搏动。那些虫蛀斑斑的痕迹,又仿佛是时间耐心咬噬过后的印记——蛀痕如印,盖在了每一页的边角之上,它并非损毁,倒像岁月为这些书郑重盖下的印章;细看虫蛀的圆孔,恰似爷爷三指搭脉时留在纸页的压痕。
我合上书,轻轻放回箱中。合箱时夕照漫过箱棱,将蛀痕拓成土墙上的剪影,与煤油灯放大的佝偻身形叠印。书卷比人更长寿,它沉默地躺卧着,却拥有一种胜过喧嚣的韧性:它承受住了时光的咬噬,烟火的重熏,动乱的掩埋,最终只留下这淡而弥久的书卷之香。
这樟脑与岁月交织的余味,连同纸页间那些无法磨灭的印记,都无声地昭示着:书页虽泛黄如晒干的陈皮,而其中深藏的气味,却历久更醇,终将弥漫过所有喧嚣与遗忘的荒漠。土墙上的蛀痕拓影渐暗,而血脉里的书魂如灯——纵使灯油燃尽,光却在骨血中奔涌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