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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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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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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阳漫记

少年时记忆最清晰的,是邵阳的水。资江的水,那样浑厚而沉缓,如同村中老者口中道出的故事一般,不慌不忙地流。清早的雾气贴着水面游动,河面上薄纱似的轻烟,袅袅的,轻缓地卷着,又像被无形之手徐徐推开。渡口边的青石板台阶,被经年的脚步和水痕打磨得光滑圆润,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茎湿漉漉的青苔。已有妇人蹲在那里,挽着裤腿,露出结实的小腿肚。她们将衣物浸入清冽的河水,抡起棒槌,“梆、梆、梆”……声音在微润的晨气中传得格外清晰,单调而有力,仿佛正用这古老而固执的节奏,一下下敲打着河岸的寂静,也敲醒了整个沉睡在薄雾里的村庄。水珠溅起,落在她们的手臂、脸颊上,凉丝丝的,混着皂角和河水的清气,是乡村晨光里最寻常也最鲜活的气息。

此时,那艘饱经风霜的渡船,正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庄重的沉稳,从对岸的水汽中破雾而来。船公老张的身影,在船尾显得格外清晰。他赤着脚,稳稳地立在船板上,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筋肉虬结、被江水浸泡得发白的小腿。他手上的茧子,是岁月用风浪和竹篙刻下的印章,深嵌在掌纹里,成了生命的一部分。船近了,篙子轻轻一点石阶,船身便如归巢的老牛,温顺地贴住了岸边。他并不言语,只向登船人略一点头,眼神平静如江心深处的水。篙尖点入水中,深藏的泥沙被搅动,浑黄的水花翻腾上来,打着旋儿,随即又被那沉缓而不可抗拒的主流抚平、带走,悄无声息地汇入下游的苍茫。这景象看久了,便觉得,那些翻腾的泥沙,多像人生里骤然涌起的波澜,而资水的沉缓,便是那最终包容一切的时光。

岸边的小茶馆,炉火早已旺旺地升腾起来。老板老李,一个精瘦却精神矍铄的老头儿,正守着那口熏得乌黑发亮、肚大腰圆的大铁壶。壶中的水沸腾了,顶得沉重的铁盖“噗噗”作响,那声音喧闹、跳跃,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生命力,却又无比踏实,是市井烟火最亲切的背景音。茶客们陆续来了,捧着粗瓷大碗,围坐在简陋的木桌旁。滚烫的茶水倾注,碗口腾起浓白的雾气,瞬间模糊了一张张被日光和风雨雕琢过的脸庞。只听见话语声在氤氲的茶烟里浮沉、碰撞,如同漂浮在暖流中的水草。他们聊田里抽穗的青苗,议远在他乡打工的儿女,谈昨夜稀奇古怪的梦境,间或夹杂着几声粗犷的笑骂。茶是本地粗茶,味微涩,带着一丝土腥气,但几口下去,喉头竟慢慢洇开一丝回甘,暖意也从胃里升腾起来,熨帖着四肢百骸。亦如他们的日子,粗粝、辛劳,甚至有些艰难,但这碗粗茶的热气,邻里乡亲的絮叨,便是日子里那温热的筋脉,支撑着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坚韧地活着。

春气深了,阳光便有了分量,暖暖地压在山野上,万物便再也按捺不住。山坡向阳处,成片的茶树仿佛一夜之间被染透,蒙上了一层鲜亮欲滴的新绿。那嫩芽,尖尖的,怯生生地探出头,在清晨的露珠和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无数细小的翡翠缀满枝头。村妇们腰挎着半人高的竹篓,手指在茶枝间翻飞如蝶,轻盈又迅捷。她们的眼神专注而柔和,只听得极细微的“嚓”一声轻响,那饱含天地精华的嫩芽便已落入篓底。日复一日,她们的手指被茶汁浸染,绿意深深渗进了指甲缝里,像山野烙下的印记,久久不褪。这绿痕,是她们与土地最亲密的契约。

采茶归来,农家小院里便弥漫开一种独特的、生机勃勃的清香。灶膛里的柴火烧得正旺,映红了掌灶人的脸膛。一口大铁锅被烧得滚烫,青翠的鲜叶倾泻而入,“噼噼啪啪”一阵密集的爆响,那是青叶在炽热的铁壁上痛苦挣扎又欣悦蜕变的交响。炒茶人往往赤着膊,古铜色的脊背在火光中绷紧,汗珠沿着肌肉的沟壑滚落,在背上划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亮线,宛如微型的地图水系。升腾的热气裹挟着浓郁的、带着青草汁液气息的芳香扑面而来——这香,是春山的魂魄,是大地在寒冬后苏醒吐纳的第一口精气,此刻正在这人间烟火里蒸腾、翻滚、涅槃重生。炒好的茶叶摊晾在竹匾里,墨绿蜷曲,尚带着烫手的余温,那蕴藏的草木之灵,已静静沉淀。

春夏之交,山野便成了慷慨的盛宴。毛栗子树开花了,细碎的白花密匝匝缀满虬枝,远望去,山坡便如同落了一层薄薄的、温柔的春雪。野栀子花也开了,洁白硕大,香气浓烈得近乎霸道,能撞人一个趔趄,随风飘散,能把整个山谷都熏得沉醉。这香气是野性的召唤。孩子们像撒欢的小兽,一头钻入繁茂的林间。荆棘划破了裤腿也浑不在意,眼睛只盯着那些熟透的野果。紫黑油亮的山莓藏在叶底,小心翼翼地摘下,迫不及待塞进嘴里,酸甜的汁液瞬间在口腔炸开,嘴唇和手指顷刻间便被染成一片暧昧的紫红。运气好时,撞见一树熟透的“羊奶子”(野猕猴桃),红玛瑙似的果实沉甸甸挂满藤蔓,孩子们欢呼着,争抢着摘下最饱满的,指甲掐破薄皮,酸甜多汁的果肉吸入口中,甘冽的汁水顺着嘴角、下巴恣意流淌,染红了胸前的衣襟。放肆的笑声惊飞了林间的斑鸠和画眉,扑棱棱的翅膀扇动着寂静,也扇动着无忧无虑的童年。

当空气里隐隐传来第一声试探性的鼓点时,整个邵阳的血液便开始升温。 那是端午的序曲。鼓点先是零星地、迟疑地敲几下,仿佛在唤醒沉睡的记忆。紧接着,鼓声便从四面八方汇聚起来,越来越密,越来越响,由远及近,最终连成一片撼人心魄的雷霆。那声音,如千军万马踏过大地,如急雨狂飙砸向江面,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颤抖,震得人心也跟着那原始的节奏剧烈擂动。资水两岸,早已是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目光焦灼地投向鼓声传来的上游方向。河水似乎也感应到了这炽热的期盼,流淌得比平日更显湍急。

来了! 不知是谁一声高呼。只见上游水天相接处,一点鲜艳夺目的船头,像燃烧的火焰,猛地劈开浑黄的江面,破浪而来!紧接着,一条、两条、三条……矫健的龙舟如离弦之箭,裹挟着风雷之势,直射向终点!舟上的桡手们,清一色赤裸着精壮的上身,肌肉块块贲张,如同铜浇铁铸。古铜色的皮肤在炽烈的阳光下闪烁着油亮的光泽,滚烫的汗珠沿着贲张的肌理滚落,砸在船板上,瞬间蒸发。他们双目圆睁,牙关紧咬,随着船头鼓手那几乎要将胸膛擂破的鼓点,齐声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喝:“嘿——哟!嘿——哟!” 号子粗犷、短促、充满野性的力量,声浪压过了滔滔江水。桡片入水,整齐划一,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击打江面!“嘭!”水花炸裂,溅起一人多高的白色浪墙,仿佛要将整条资江都搅得沸腾起来!龙舟在浪花中起伏、冲刺,人与舟、力与水,融为一体,展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生命伟力。

岸上的呼喊更是山呼海啸,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孩子们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小脸兴奋得通红,鼻涕流下来也顾不得擦,只随着那震撼人心的鼓点,胡乱地、用尽全力挥动着稚嫩的手臂,仿佛要将自己小小的力量也注入那奔腾的龙舟。那鼓声、号子声、桡片击水声、两岸山崩海啸般的呐喊声、还有江水被激怒的咆哮声,汇成一股无坚不摧的洪流,在天地间冲撞、激荡、回旋。连那平日里惯于沉稳流淌的资江水,似乎也被这原始而磅礴的生命激情所撼动,鼓荡起更加汹涌澎湃的波涛——那是深藏在人心深处蛰伏的龙,被这古老的鼓点彻底唤醒,在血脉偾张的号子里,挣脱一切束缚,腾空欲飞!

乡里待客,最是亲热的,莫过于一碗滚烫的、浓稠的擂茶。这不仅是解渴之物,更是情谊的载体,是土地最温暖的告白。主妇搬出那口沉重的陶擂钵,乌黑油亮,内壁已被岁月和木杵打磨得光滑如镜。放入一小撮粗茶、一捧新炒的白芝麻、几粒饱满的花生米、再切几片带着辛辣气息的老姜。她手执那根长柄、头部浑圆的硬木杵,深吸一口气,沿着钵壁,开始一圈圈、沉稳有力地擂磨。“咚…咚…咚…”木杵撞击陶钵,发出沉实厚重的闷响。这声音单调、持久,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在屋檐下、在堂屋里回荡,像大地沉稳的心跳,又像时光缓慢的足音。汗水渐渐沁湿了主妇的鬓角,手臂也开始酸胀,但那“咚咚”声却未曾停歇。渐渐地,钵内诸物在力与时间的共同作用下,碎化、融合,变成一种深褐色的、油润细腻的糊状物,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焦香、油香、茶香和姜辛气的奇异浓香。此时,提起滚沸的开水,高高冲入钵中,“滋啦”一声,热气猛地蒸腾而起,瞬间盈满整个屋子。再撒上一把金黄酥脆的炒米,或是几粒油炸得喷香的小豆子。一碗浓稠滚烫、香气扑鼻的擂茶便好了。捧碗在手,先吹开浮面的热气,小心啜饮一口。那粗糙的颗粒滑过舌尖,混合着姜的辛烈直冲鼻腔,芝麻的油润在唇齿间弥漫,炒米的焦香在口腔里回旋,最后,茶的本味悄然浮现,五味在口中翻腾、交融,形成一股复杂而醇厚的暖流,顺着喉咙直抵肺腑深处,熨帖得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这碗看似质朴的擂茶,是土地慷慨无私的馈赠,是汗水凝结的滋味,更是邵阳人性格的写照:丰饶、包容、内敛,在粗粝的表象下,藏着足以温暖身心的深厚情意。

村里年岁最长的木匠王伯,是旧时光活的注解。他终日佝偻着背,像一张拉满的弓,埋首在那间堆满木料、弥漫着清苦木香的老作坊里。锯子拉扯的“嗤嗤”声,刨子在木板上滑行发出的“沙沙”声,凿子敲击榫眼的“笃笃”声,便是他生命的乐章。细碎的木屑如同金色的雪粉,沾满了他灰白的头发、眉毛,甚至钻进他深深的皱纹里。他做的桌椅板凳,样式古朴,线条简洁,不着一钉一铆,全靠严丝合缝的榫卯结构咬合在一起,却能用上几代人,越用越显温润光泽。他手指粗糙得如同百年老松的树皮,关节粗大变形,掌心布满厚茧,但这双手却异常灵巧。墨斗轻轻一弹,笔直的黑线便落在木料上;斧凿精准,分毫不差。每每抚过刨得镜面般光滑的桌面,或是严丝合缝的榫头,他那双因常年眯眼而布满皱纹的眼睛里,便会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满足,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肌肤,又像在聆听木头深处的私语。有人曾送来新式家具光鲜亮丽的图样,他眯着眼瞥了一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短促的气音,只丢下一句:“花架子,不顶用!” 便不再理会。他固执地守着他的刨子、墨斗、鲁班尺,还有那一屋子散发着时光沉淀气息的木料,如同守着一个古老而坚定的承诺,一个与木头、与规矩、与匠心融为一体的世界。那些工具经年累月,已被他的手温、汗水磨出了温润如玉的包浆,像他额头上刀刻般的皱纹一样,深深刻着时光的印记,无声地诉说着“一生只做一件事”的执着。

村口那棵不知活了几百岁的老樟树,是村庄的魂灵,也是时间的容器。 它虬枝盘曲,如苍龙探爪,巨大的树冠浓荫匝地,投下大片清凉的阴影,庇护着一方水土。树下是天然的议事厅、消息集散地。农闲时,老人们三三两两聚在树下,靠着粗壮的树根,或坐或蹲。一袋旱烟,一把蒲扇,闲话着桑麻长势,议论着远近见闻,追忆着陈年旧事。老樟树巨大的树冠之下,连流淌的时光都似乎变得粘稠、缓慢下来。夏夜,这里更是纳凉的首选。暑气渐消,繁星满天,蝉鸣织成一张细密的网。老人们摇着蒲扇,驱赶蚊虫,也驱散白日的燥热。他们讲述着那些古老的传说:关于资水河神的喜怒哀乐,关于山中修炼成精的狐狸如何报恩,关于祖辈们如何筚路蓝缕、迁徙至此开枝散叶……那些真假莫辨、带着神秘色彩的故事,在星光与断续的蝉鸣中流淌,仿佛老樟树自身在低语,用它年轮里记载的沧桑,把过往的岁月絮絮地讲给晚风听,再由晚风散播到村庄的每一个角落。孩子们依偎在大人身边,听得入神,眼中映着星光,心中悄然种下了关于这片土地最初的敬畏与想象。

时代的浪潮终究漫过了资水古老的渡口。一座灰白色的水泥大桥,带着工业时代的冰冷与效率,横跨在曾经只能靠渡船连接的江面上。汽车呼啸着驶过桥面,奔向远方,留下一串急促而陌生的尾音。渡船,那曾经承载着两岸无数悲欢离合、迎来送往的木舟,如今只静静地泊在荒草渐生的岸边。船底已有几处渗水,船身歪斜着,像一个被彻底遗忘在角落里的老者,固执地维持着一个落寞的姿势,与崭新的桥梁形成刺眼的对比。船公老张,如今只偶尔坐在茶馆最不起眼的角落。他依旧沉默,眼神却不再锐利如昔,而是带着一种空茫的雾气,长久地凝视着窗外浑浊的、奔流不息的江水。那支被手掌磨得溜光水滑、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竹篙,不再是生命的延伸,如今只是斜斜地倚靠在茶馆斑驳的墙角。篙头沾着早已干涸龟裂的泥点,如同岁月凝固的、无人擦拭的泪滴。

某日,在县城喧嚣的街道边,偶遇当年龙舟上最剽悍的桡手。他如今开着一辆半旧的货车,为生计奔波。岁月的风霜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沟壑,曾经贲张的肌肉似乎也被生活的重负压得松弛了些。寒暄几句,无意间提起端午龙舟,他那双略显疲惫的眼睛里,倏然腾起一团灼热的火焰!声音瞬间高了八度,带着当年号子般的穿透力:“嘿!那鼓一响,血就热了!浑身是劲!管他什么桥不桥的,就想往前冲!” 他粗壮的手臂下意识地挥动了一下,仿佛手中仍紧握着那支被汗水浸透、磨得发亮的桡片,肌肉的记忆在瞬间被唤醒。然而,那火焰燃烧得炽烈却也短暂。他眼神很快黯淡下去,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住了。他摇摇头,摸出一支烟点上,猛吸一口,烟雾模糊了他的脸,也模糊了那短暂的激情。他望着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流,不再言语。生活的重担沉甸甸地压在肩头,柴米油盐的琐碎消磨着豪情,那曾响彻云霄的鼓声与号子,那血脉贲张的竞渡,似乎已成了隔世的回响,遥远得如同童年山野里摘下的那颗最甜的“羊奶子”,只剩下舌尖一丝模糊的酸甜记忆。

乡间的路,如今确实平坦宽阔了许多,铺上了坚硬的水泥,少了泥泞,也少了泥土的芬芳。 偶尔回乡,路两旁的新楼多了起来,瓷砖贴面,铝合金窗,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窗明几净,整洁有序。然而,看得久了,心底却莫名地空落,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直到目光掠过某家簇新的小楼屋后,瞥见一座倔强地立在阴影里的老屋——那是一座典型的旧式板壁屋。倾斜的梁柱,乌黑的木板墙,黑瓦顶上,几茎枯黄的茅草在风中簌簌地抖动着。它沉默着,以一种不合时宜的姿态,固执地存在于崭新的世界里。那倾斜的、破败的身影,在周围光鲜亮丽的包围下,投下了一道黯淡却无比坚韧的阴影。它像一个固执的旧梦,一个不肯散去的魂灵,无言地述说着被遗忘的岁月、被取代的生活方式,以及那些深埋在泥土之下、盘根错节的根系。

老木匠王伯,在一个寂静的秋日清晨走了。他走得如同他做活的榫卯,严丝合缝,悄无声息。他那些曾闪耀着智慧与汗水光泽的工具——锋利的刨子、绷紧的墨斗、沉重的斧凿、还有那副磨花了镜片的老花镜——如今安静地躺在儿子新开的、摆满亮面烤漆板式家具的店铺角落里,与那些光滑冰冷的现代工业产品格格不入。厚厚的灰尘覆盖其上,掩盖了曾经温润的包浆,光泽变得暗哑、滞涩,如同凝固了的时光,再无人知晓如何用体温和巧思去唤醒它们身体里沉睡的技艺与记忆,以及那沉甸甸的匠心。只有作坊角落里堆放的几块老木料,依旧散发着淡淡的、清苦的、带着山林气息的香气,固执地弥漫在有些霉味的空气里,像一声悠长而无人听闻的叹息,固执地提醒着这里曾经有过的专注与荣光。

我曾在连绵的春雨后,独自深入云雾缭绕的山中。翠竹滴露,空气清冽得如同滤过。偶遇一位须发皆白、背着沉重竹篓的采药老人。他步履稳健,眼神却异常清亮。歇脚时,他赠我一小段新砍的青竹。他用柴刀轻轻刮下竹管内壁一层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竹膜,小心翼翼递给我:“后生仔,喉咙痛时,含上一片便好。” 那竹膜,轻若无物,托在掌心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却带着竹管里特有的、清冽甘甜的微凉气息。我如获至宝,珍藏至今。它薄得几乎看不见,却分明承载着一种来自山野深处的奇异温度,一种草木无言却深沉的灵性与怜悯。那是大地对子民最细微的关照,是古老智慧在平凡草木间的闪光。

邵阳的山水、草木、烟火、人情,早已无声地渗入我的血脉,成了我精神上无法割舍的故乡。那些渡口的水声、棒槌的“梆梆”声、茶馆的喧闹与茶香、擂钵沉实的“咚咚”闷响、龙舟撼动江天的鼓点与号子、老樟树下悠长的絮语、老木匠作坊里清苦的木香、采药老人赠予的竹膜微凉……它们并非消逝,只是沉入了时间之河的深处,如同资水底层的泥沙,静默地沉淀着,成为河床的一部分。

当我们在新生活的湍急奔流中偶然驻足回望,当某个熟悉的场景、某种相似的气息不经意间触动心弦,那沉潜的过往,便会在某个瞬间悄然泛起微光,照亮记忆的河床——原来最深沉的乡情,恰如这资水,表面沉缓静默,波澜不惊,内里却暗流奔涌,蕴藏着无穷的生命力与记忆的激流;它不喧嚣,不张扬,只以它浑厚恒久的流淌,无声地滋养着两岸生生不息的生命,也日复一日地冲积、沉淀,最终形成我们灵魂得以安放、得以立足的厚实根基。

这土地上的旧物、旧事、旧人,连同那些看似陈旧的生活方式与情感,它们既在时光的冲刷下缓缓沉降,归于寂灭,亦在无声无息中默默托举。它们沉入水底,成为滋养未来的河床;它们化作养分,融入新生的土壤。它们托着我们这些漂泊的游子之船,无论驶向多么遥远陌生的水域,那来自资水深处的浑厚托力,那来自土地深处的精神根系,永远是我们航程中不灭的灯塔,指引着归途,也支撑着我们,驶向未知却总有归依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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