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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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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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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武冈城墙里的故事

武冈的城墙,从不喧嚣,总是那样沉静地立着,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当黎明的晨雾缓缓弥漫开来,城墙砖缝间便渗出湿润的凉意,滑落下来,沁入肌肤;青苔在砖隙间悄然蔓延,如细小绿色的掌纹,似在记录着古墙的呼吸与脉动。我每每踏着被岁月磨得发亮的石阶攀上城墙高处,总忍不住要伸手去触摸那些被时间浸得微凉而粗粝的砖面,仿佛抚过一段段凝固而沉默的岁月,触手处皆是历史的厚重与幽深。

城墙之下,生活却如河水般汩汩流动。城门口处,整日坐着赵伯,他守着自己小小的鞋摊,背倚着古老的城墙。赵伯粗糙的手指灵活地穿针引线,顶针在光线里忽明忽暗地闪动。过路的农人常把穿坏的鞋递给他,鞋上沾着泥土的气息,仿佛还带着田垄里劳作的温度。赵伯一边缝补,一边与老友絮叨着家常,那声音低沉柔和,如同城墙砖缝里钻出的野草,在微风里轻轻摇曳,使城墙根下弥漫着一种安稳而自得的暖意。

城墙不仅承载着人们的营生,亦成了生活本身延伸出的一方舞台。王阿婆摊开簸箕晾晒新摘的红辣椒,火红的色泽映在灰青墙砖上,宛如泼洒了一墙生动的暖意。她须臾不离地守着,生怕墙头偶尔掠过的风调皮地掀翻簸箕。孩子们却毫无顾虑地在城垛之间奔跑、嬉戏捉迷藏,城墙拐角处飘荡着他们清脆的笑声,仿佛阳光在砖石间蹦跳。偶有孩子迷了路,赵伯便会放下针线,牵起那小手,沿着城墙根儿一路询问,一直把小人儿安然送到父母身旁——城墙根下,人情世故如草根般相互攀连,织成了一张细密无声的网。

城墙内外,季节的流转也清晰可辨。夏末初秋时,资水边上便浮起点点河灯,那微弱的光亮,在墨玉般的水面上轻轻晃动,载着生者渺远而虔诚的祈愿随波而去,如星星落入了人间河流;腊月里,城墙内家家户户的窗下悬起一串串油亮的腊肉,烟火气氤氲中,熏肉特有的香气便在巷陌里悠悠飘荡,附着在砖石缝隙之间,像给城墙也镀上了一层醇厚的油润光泽。烟火与青砖相融,把俗常日子的踏实气息,深深烙入了城墙的肌理。

城墙亦非隔绝尘嚣的堡垒,它如慈祥的老者,大方地包容着城内外生灵的栖居。燕子年年归来,在城墙箭楼的檐下衔泥筑巢,穿梭呢喃,那白点般的鸟粪不经意间在墙砖上留下印记,仿佛是它们自己留下的一笔笔日期签注。城墙砖缝间,一株株野枸杞倔强地探出枝条,到了秋天便挂满星星点点的红果;采药老人踽踽行过,小心地摘下枸杞装入布袋——这些自然的馈赠,被投入酒瓮中,渐渐酿出城墙特有的味道来。人、生灵与草木,就这样与城墙共生共长,互相滋养,彼此渗透,砖石间也悄然浸透了生命的微温。

然而城墙亦非一成不变的背景。某年之后,旅游开发的浪潮拍打着古老的城墙。簇新的大红灯笼与夜间彩灯,为城楼披上眩目的新衣。赵伯的鞋摊移到了巷口,他眯眼望着那片流光溢彩,初时只觉得刺眼又陌生。新漆亮得晃眼,仿佛急于抹去砖缝里烟火熏染的岁月印记;那耀眼的红光,也冲淡了砖石温润的包浆。然而,变化并非仅有浮光。城楼里新设了小小的陈列室,几张泛黄的老照片讲述着城墙的过往,其中一张,竟隐约可见当年墙根下赵伯父辈摆摊的模糊身影。王阿婆晒的辣椒,被装进了印着城墙剪影的雅致小袋,成了游客带走的“武冈味道”。赵伯粗糙的手艺,也偶尔被好奇的年轻人用相机记录,发在网络上,被称为“城墙根下的老时光”。他依旧觉得那彩灯过于喧闹,但看到照片里父辈的痕迹,听到有人夸赞他藤编的小玩意儿有“古意”,心中那份恍惚里,也悄然掺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慰藉。光鲜的新妆之下,旧日的温存并未完全剥落,它正被以另一种方式——或许是更脆弱的方式——识别、讲述,并小心翼翼地试图融入这新的时间之流。

如今,城墙依旧矗立,宛如一位缄默的巨人,在风霜雨雪中静观世事流转。人们来来往往,如墙砖缝隙里那些生生灭灭的野草,在城墙巨大的背影下上演着各自悲欢离合的平凡故事。这城墙,从不曾真正开口讲述,然而它又容纳了所有故事:在苔藓覆盖的砖缝深处,在燕巢散落的羽毛里,在每一粒微小尘埃所吸纳的光影之中——那无声的砖石里,分明积攒着无数个日夜的低语。

城墙始终屹立着,静默如初。它收存着代代人的悲欢离合,又目送着他们如墙缝野草般荣枯轮回。砖缝里渗出的水珠,是它积攒了一生的故事;苔藓在阴翳里蔓延,无声无息地覆盖了所有刻痕。

城墙继续活着,以它的方式——它静立着,便已是时间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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