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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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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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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学理发

乡间的夏末黄昏,风也慵懒下来,刮得不动了,蝉声却依旧执着地喧闹着。妻子在院里铺开摊子,摆好凳子,邻居李老汉犹犹豫豫地坐了下来,头顶上稀疏的头发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贴着头皮。妻子捏着推子,像拿着一个陌生的物件,手微微有些抖。推子才刚爬上李老汉的头,却突然卡住了几根头发。李老汉身子一颤,僵住了,妻子也瞬间呆愣在那里,手悬在空中不敢动了。我立在一旁,心跟着揪紧,院里一时静得只闻蝉鸣聒噪,连远处传来谁家媳妇吃吃看热闹的轻笑声,也清晰得如同在耳畔。

妻子学理发,并非心血来潮。前些年,她曾去城里打工,在城郊一家理发店帮工。老板娘手艺精到,却为人刻薄,吝啬得连剃头刀也舍不得让妻子多碰一下。妻子只能日日扫地、洗毛巾、递工具,从早到晚,腰酸背痛,眼睛却始终没离开过老板娘的手。那双手翻飞如梭,剪子、推子、剃刀,仿佛天生便是她肢体的一部分,游刃有余地在各色头颅上穿梭、腾挪。妻子偷偷学艺,却只能暗记于心,老板娘那双眼睛,锐利得像刀子,但凡瞥见妻子手上稍微有模仿动作,便立刻厉声呵斥:“洗你的毛巾去!咯(这)不是你该惦记的路数!” 老板娘嘴里的唾沫星子,常常溅到妻子的脸上。妻子默默承受着,心中的不甘与委屈,如同慢慢聚拢的乌云,愈发浓重。终于一天,她默默收拾了自己简单的行囊,毅然踏上了归乡的路。

回到村里,妻子并未消沉。她拿出微薄的积蓄,在集市上精挑细选了一套工具:推子、剪子、梳子,还有一把沉甸甸的老式剃刀。她托人从城里捎回几个冬瓜,青皮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冬瓜被搁在院中,成了她沉默的“学徒”。妻子日日捧着冬瓜,推子贴着青皮来回移动,剪子嚓嚓作响。青涩的瓜皮上,常被推子啃出深浅不一的沟壑,或者被剪子戳出难看的白坑。妻子凝视着那些痕迹,眉头拧紧,复又低头,一遍一遍地练。瓜屑沾满了她的衣襟和头发,手指上也磨出了茧子。瓜皮割破手指是常有的事,细小的血珠渗出,她只往衣角上一抹,便又继续练起来。

后来,妻子又辗转拜了邻村一位姓赵的老剃头匠为师。赵师傅年过六十,剃头担子在方圆几十里挑了一辈子。那担子一头是烧水的炭火小炉和铜盆,另一头则放着工具和供客人坐的小凳子。赵师傅虽寡言,却收下了妻子这个徒弟,只是眉头常皱着,显然心里未必情愿。他常叹口气:“唉,咯(这)碗饭呷得辛苦,堂客们(女人家),怕是难熬得住咧。”

师傅领进门,修行便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里了。赵师傅教得严苛,妻子学得吃力。单是磨剃刀一项,便如同攀登峻岭。赵师傅那块磨刀石油润发亮,是岁月和耐心打磨出的深沉暗红。妻子学着师傅的样子,蘸了水,刀刃紧贴石面,手腕带动手臂,均匀地来回推动。力度稍有不均,或者角度稍有偏差,赵师傅便毫不留情地敲打她的手背:“轻哒!飘哒!咯(这)哪里是磨刀,你是在给石头挠痒痒咧!” 有时又斥道:“重哒!刀口子都会(要)被你磨卷边哒!” 妻子手上青一块紫一块,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滴落在磨刀石上,混着那暗红的油润,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一遍遍重复着那枯燥而吃力的动作。

赵师傅指点她修面,更是细致入微。如何绷紧皮肤,如何运刀如风而又举重若轻,如何感知胡茬在刀锋下的细微抵抗。妻子最初在冬瓜上练习,锋利的刀刃总在瓜皮上留下突兀的伤口。后来赵师傅让她在自己手臂上试刀,妻子紧张得手直抖,刀锋小心翼翼地在师傅布满褶皱和老年斑的皮肤上移动,如同踩着薄冰过河。赵师傅闭着眼,只凭感觉指点:“手要稳,心莫慌……刀走直趟,莫歪哒……咯里(这里),轻轻带一下就要得……” 那刀刃贴着皮肤滑过的微凉触感,以及皮肤之下细微的生命搏动,都让妻子屏住了呼吸。终于,当妻子第一次完整地、没有割破师傅手臂而刮完一小块皮肤时,赵师傅睁开眼,眼中难得地掠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赞许。他轻轻 “嗯啰” 了一声,便又恢复了惯常的沉默。然而妻子知道,这声 “嗯啰” 里包含的分量,比任何夸奖都重。

妻子手艺渐熟,便开始在自家院里支起摊子,为邻里理发。起初,村人只是好奇观望。她给村西头王奶奶剪发时,王奶奶的儿子站在一旁,眼睛紧盯着妻子的手,生怕有半点闪失。妻子屏气凝神,剪刀在花白的发间轻盈穿梭,如同梳理着一段绵长而宁静的时光。剪完,王奶奶对着小镜子左照右照,布满皱纹的脸上慢慢漾开笑意:“要得!蛮熨帖(舒服)!比赶场(集)去理发店还熨帖得多!” 她儿子紧绷的脸也松弛下来,掏出几张票子硬塞过来。妻子推辞不过,象征性地收了一点。王奶奶那句朴素的肯定和那几张带着体温的零钱,让妻子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日子久了,妻子的名声传开,院里渐渐热闹起来。剃头挑子不再游走,手艺却更添了定力,在自家院中扎了根。她给孩子们理活泼的小平头,给老人剃光亮的和尚头,给中年汉子修剪利落的短发。她给李老汉修面时,李老汉仰躺在椅子上,闭着眼,舒服得直哼哼。剃刀在皮肤上游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秋风吹过枯草的温柔絮语。李老汉惬意地说:“妹砣(闺女),你咯(这)门手艺,快赶上你师傅当年挑担子那阵子哒!熨帖,硬是熨帖!” 妻子闻言,嘴角微微上扬,手中的剃刀依旧平稳而专注。

妻子理发收费低廉,遇到困难的老人或者孩子,常常分文不取。院中的小理发摊,渐渐成了村里一处温暖的角落。农闲时,人们理完发,并不急着走,就在院里的小板凳上坐着,抽袋旱烟,聊聊庄稼的长势,说说儿女的营生。东家长,西家短,笑声和叹息声交织在剪刀的“咔嚓”声与推子的“嗡嗡”声里。这小小的院落,仿佛一个微缩的乡土世界,在理发的间隙,在家长里短的絮叨中,沉淀着泥土的厚味与人情的温度。

赵师傅年岁渐高,不再挑担子游乡了。他偶尔会踱到我家院外,背着手,静静看一会儿妻子忙碌。妻子眼尖,瞥见师傅的身影,便放下手中的活计,赶紧搬出家里那把最舒服的藤椅,用毛巾仔细掸了又掸,请师傅坐下。赵师傅也不多言,安然坐下。妻子便像对待最尊贵的客人,亲自给师傅细细理发、修面。每一剪,每一推,每一刮,都带着十二分的恭敬与专注。剃刀在师傅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游走时,妻子动作格外轻缓柔和。理完,赵师傅对着小圆镜左右端详,布满皱纹的脸上,难得地浮起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慢悠悠地说一句:“嗯啰,还过得去。” 这简单的几个字,便是他给予的最高褒奖了。妻子听了,眼里便亮起光来,如同得了稀世珍宝。

妻子特意将赵师傅当年送她的那把老剃刀,用新买的红绸布精心缠裹了刀柄,端端正正挂在墙上最显眼的地方。刀身被岁月磨洗得只剩下窄窄一溜儿,却依旧寒光内敛,仿佛凝结着无数面孔上的风霜与安详。每当擦拭这把刀时,妻子眼神便沉静下来,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她曾对我说:“这把刀,是师傅的手艺,也是咱庄户人的日子。”刀锋的微光,映照着她日渐沉稳的面容,也映照着无数个平凡日子里,那些被梳理、被修剪、被拂去尘埃的朴素面容。

如今,妻子在院里剪发时,旁边常坐着个小姑娘,是村东头老刘家的孙女。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像黑葡萄,一眨不眨地盯着妻子的手。妻子剪着剪着,偶尔会停下来,把推子轻轻放到小姑娘手里,然后用自己的大手包住她的小手,带着她,在某个半大小子的发梢上,笨拙却认真地推那么几下。“细伢子(小孩子),手莫抖,对哒,咯样(这样)推就要得……” 妻子轻声指点着。推子“嗡嗡”的声音里,混进了小姑娘清脆的笑声。

日影西斜,拉长了院墙和树影。屋顶的烟囱冒出几缕淡白的炊烟,袅袅地融进越来越重的青灰色里。夕阳的余晖染红了西天,也染红了院中飘落的细碎发茬。我站在屋门口,望着妻子忙碌的背影。那背影在夕阳里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动作利落而沉稳。推子声、剪刀声、乡亲们的谈笑声,在这小小的院落里交融,仿佛一支古老而温厚的歌谣。理发这桩小事,此刻却仿佛具有了别样的重量——它修剪的何止是三千烦恼丝?它梳理着乡邻的面容,也梳理着这方土地上绵延不断的日子;那些刀剪之下簌簌落地的,是旧时光的碎屑,而留在人们头顶、眉梢、心间的,分明是手艺的温度与日子的筋骨,在无声处维系着乡村血脉的温热流淌。

剃刀沉默,却依旧悬于壁间,寒光如凝住的岁月;推子嗡鸣,在稚嫩与苍老的头颅间传递,仿佛一种活着的乡音。

这方寸院落,因一双执剪的手,成了时光的驿站——每一次锋刃的游走,都让粗糙的日子透出一点亮堂堂的齐整;每一回发丝的飘落,都是寻常生活对自身温柔而坚韧的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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