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明刚过,湘西南的群山还裹在一层薄雾里。陶永贵起了个大早,踩着露水往茶山上走。他肩上挎着个竹篓,腰间别着把铜壶,脚步稳健得像头老黄牛。山道两旁的杜鹃花开得正艳,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他却顾不上看——古楼茶的明前茶,耽误不得。
"永贵叔,这么早就上山啊?"山下传来打招呼的声音。
陶永贵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村东头的李婶。他抬起粗糙的手掌抹了把脸,应道:"是啊,这几日太阳好,芽头蹿得快,再不去采就老了。"
茶山不高,但陡。陶永贵爬了半辈子,膝盖早就有了毛病,一到阴雨天就隐隐作痛。可这痛他受得心甘情愿——古楼乡的茶,是祖宗传下来的宝贝。他祖父那辈人说,乾隆年间,这茶还当过贡品哩。
爬到半山腰,陶永贵停下脚步,深深吸了口气。晨雾里裹着茶树的清香,混着泥土的腥气,是他闻了一辈子的味道。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一株老茶树的嫩芽。那芽头才冒出小指甲盖那么长,青翠欲滴,叶背上还挂着细密的茸毛。
"好茶。"陶永贵喃喃自语,从腰间取下铜壶,抿了口凉茶。壶里泡的是去年的陈茶,味道有些涩,但回甘绵长。他咂咂嘴,开始干活。
采茶是个精细活。陶永贵粗糙的手指此刻却灵活得像绣花姑娘的巧手。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掐,"啪"的一声轻响,一芽一叶就落在了掌心。这是古楼茶的标准——芽要肥壮,叶要嫩绿,不能带老梗。他采得极有章法,从茶树外围开始,一圈圈往里收,像在给茶树理发。
太阳渐渐爬上山头,雾气散了,茶山上的人也多起来。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偶尔有几个中年妇女,年轻人是一个也见不着。陶永贵听着远处传来的说笑声,手上的动作不停。他的竹篓底已经铺了一层嫩芽,青翠得能滴出水来。
"永贵哥,你这手艺还是这么俊!"同村的王老汉凑过来,看了眼陶永贵的竹篓,啧啧称奇。
陶永贵笑笑,没接话。他采的茶确实比别人好——不是他自夸,这是祖传的手艺。他祖父在世时常说,采茶要心静,手指要轻,眼要准,像对待刚出生的娃娃一样小心。
日头渐高,陶永贵的后背已经汗湿了一片。他直起腰,捶了捶发酸的脊背。远处山脚下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该是做饭的时候了。他掂了掂竹篓,估摸着采了有两斤多鲜叶,够炒一斤干茶。
下山的路比上山轻松些。陶永贵走得很慢,生怕颠簸了篓里的嫩芽。路过村口时,他看见赵德才的茶厂门口停着辆卡车,几个工人正往车上搬成箱的茶叶。
"永贵叔!"赵德才眼尖,老远就招呼他,"今年茶怎么样?"
陶永贵点点头:"还行。"
赵德才走近了,递过来一支烟。他穿着件格子衬衫,肚子微微发福,手腕上的金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叔啊,你这又是手工采茶?多费劲啊!我那有采茶机,借你用用?"
"不用了,机器采的茶我不习惯。"陶永贵摆摆手,没接那支烟。
赵德才也不恼,笑眯眯地说:"您这老手艺是金贵,可产量上不去啊。现在城里人都认包装,认品牌,您那点茶,卖不上价。"
陶永贵没吭声。他知道赵德才说得有道理——自从这茶厂开起来,村里大部分茶农都把鲜叶卖给他了。机械化生产,量大,来钱快。可那茶,陶永贵喝过一次就再不想喝第二口——机器采的老嫩不分,炒制时火候掌握不好,泡出来的茶汤浑浊,香气也淡。
"叔,您那三亩茶山,考虑得怎么样了?"赵德才压低声音,"我出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手指。
陶永贵知道那是五万的意思。对那三亩老茶山来说,这价钱不低。可他摇摇头:"不卖。那是我爷爷栽的茶树,百多年了。"
赵德才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您再想想。您闺女在省城工作,将来结婚生子,不得在城里买房?这钱留着,也好给她添置嫁妆不是?"
提到女儿晓兰,陶永贵心里一紧。那丫头大学毕业留在长沙,一年难得回来几次。上次打电话还说交了男朋友,是个城里人。他叹了口气:"再说吧。"
回到家,陶永贵把竹篓放在阴凉处,先给自己倒了碗凉茶。他的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木结构老屋,冬暖夏凉,就是有些漏雨。堂屋正中的墙上挂着祖父的遗像,老人严肃的面容下是一排排装着陈茶的陶罐。
吃过午饭,陶永贵开始炒茶。这是最关键的工序,火候差一分,茶味就差十分。他用的是祖传的铁锅,锅底已经被磨得发亮。柴火要松木的,火力均匀,没有异味。
锅热了,陶永贵把鲜叶倒进去,立刻响起"噼啪"声。他双手飞快地翻动着茶叶,动作像在打太极。茶叶在高温下迅速萎蔫,散发出青草般的香气。这是"杀青",要快,要准,要让每一片叶子都均匀受热。
汗水顺着陶永贵的额头往下淌,他却顾不上擦。炒茶时最忌停顿,一停火候就不匀了。他的手臂已经酸痛不已,可动作丝毫不敢慢下来。祖父说过,炒茶如练功,一日不练手生。
杀青过后是揉捻。陶永贵把茶叶倒在竹席上,双手像揉面一样轻轻揉搓。这力道要恰到好处——太重会揉碎叶片,太轻又出不来茶汁。揉捻到位的茶叶会慢慢卷曲起来,像一个个小螺蛳。
最后是烘干。陶永贵用的是炭火烘焙,虽然费时,但茶香更醇。他把茶叶薄薄地铺在竹筛上,放在炭盆上方慢慢烘。这个过程往往要持续一整夜,他得不断翻动茶叶,防止烤焦。
天擦黑时,门外传来脚步声。陶永贵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逆着光,轮廓有些模糊。
"爸,我回来了。"
是晓兰。陶永贵愣了下,手上的动作停了。"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打个电话。"
晓兰放下背包,走到父亲身边蹲下。她已经两年没回家了,头发剪短了,染成了栗色,穿着件陶永贵从没见过的时髦外套。"公司放了几天假,我就想着回来看看。"她深吸一口气,"好香啊,是新茶吗?"
陶永贵点点头,继续翻动茶叶。女儿身上的香水味混在茶香里,让他有些不适应。"吃饭了吗?灶上还有剩饭。"
"吃过了,在县城吃的。"晓兰看着父亲粗糙的手指在茶叶间翻飞,忽然说,"爸,我想学炒茶。"
陶永贵的手顿住了。他抬头看女儿,发现她眼神认真,不像在开玩笑。"怎么突然想学这个?你不是在城里工作得好好的?"
晓兰咬了咬下唇:"我就是觉得,这是咱们家的根。要是没人学,以后就失传了。"
夜色渐浓,炭火映红了父女俩的脸。陶永贵没说话,只是把位置让出来一点,示意女儿伸手试试。晓兰学着父亲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翻动茶叶,动作笨拙却认真。
陶永贵看着女儿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她小时候,也是这样蹲在旁边看他炒茶。那时候她总说长大了要当个茶艺师,把古楼茶卖到全世界去。后来她考上大学,去了城市,这话就再没提过。
"明天一早跟我上山采茶吧。"陶永贵说,"从最基础的学起。"
晓兰眼睛亮了起来,点点头。屋外,一轮明月爬上古楼乡的山头,照亮了层层叠叠的茶山。夜风拂过,带来远处茶厂机器的轰鸣声,又很快消散在群山之中。
第二章
鸡叫头遍,陶永贵就醒了。他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看了眼还在熟睡的女儿。晓兰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张脸,睫毛在晨光中投下细碎的阴影。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
"晓兰,该上山了。"
晓兰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翻了个身。陶永贵摇摇头,正准备独自出门,却听见被窝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晓兰顶着一头乱发坐起来,眼睛还眯着:"这就起。"
灶房里,陶永贵熬了一锅稀饭,切了半碗咸菜。晓兰洗漱完进来,看着简陋的早饭皱了皱眉,但什么也没说,坐下小口喝着。陶永贵注意到她白皙的手指上已经没了小时候采茶留下的茧子,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涂着淡淡的粉色。
"戴上这个。"出门前,陶永贵递给晓兰一顶旧草帽和一副粗布手套。
晓兰接过草帽,却把手套还了回去:"戴这个手感就没了,不好采茶吧?"
陶永贵张了张嘴,最终没说什么。他知道女儿倔,小时候就这样,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东方才泛起鱼肚白,山间小径上的露水打湿了晓兰的运动鞋。她跟在父亲身后,呼吸着带着青草香的空气,这是城市里永远闻不到的味道。远处传来几声鸟鸣,清脆得像是能滴出水来。
"看,那就是我们的茶山。"陶永贵指着前方一片向阳的坡地。晨曦中,茶树排列成整齐的梯田,新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晓兰怔怔地望着。她记得小时候,这片茶山看起来那么大,现在却觉得小得可怜。"爸,这些年你一个人打理这么多茶树?"
陶永贵笑了笑:"不多,就三亩。以前你爷爷在世时,咱们家有十亩呢。"他没说后来为了供她上大学卖掉的那七亩。
来到茶树前,陶永贵示范着采茶的动作:"拇指和食指捏住芽头,轻轻往上一提,听到'啪'的一声就对了。"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嫩绿的芽叶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乖乖跳进掌心。
晓兰学着父亲的样子去掐芽头,却要么扯下老叶,要么只掐到半个芽。"这比看起来难多了。"她嘟囔着,额头已经渗出细汗。
"不急,慢慢来。"陶永贵站到女儿身后,握住她的手腕调整角度,"手指要放松,像这样......"
父亲粗糙的手掌覆在晓兰细腻的皮肤上,温热的触感让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写字的情景。那时他的手也是这样稳稳地扶着她的小手,一笔一画地教。
太阳渐渐升高,晓兰的腰已经酸得直不起来。她看着自己竹篓里可怜的一小撮茶叶,再看看父亲快要装满的竹篓,不禁有些泄气。"爸,你每天都要这样采茶吗?"
陶永贵抹了把汗:"清明前后最忙,过了谷雨就好了。"他看了眼女儿通红的脸颊,"你去那边树下歇会儿吧。"
晓兰摇摇头,咬着牙继续采。阳光越来越毒,她的手臂和脖子火辣辣地疼,肯定是被晒伤了。指尖也被茶叶汁液染成了褐色,隐隐作痛。
正午时分,父女俩下山回家。晓兰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脚上磨出了水泡。陶永贵放慢脚步,装作欣赏路边的野花,等她跟上。
午饭是简单的青菜和腊肉,晓兰却吃得狼吞虎咽。她从来没觉得家里的饭菜这么香过。吃完饭,她主动收拾碗筷,却被父亲拦住。
"去睡会儿吧,下午还要炒茶。"
晓兰想拒绝,可眼皮已经重得抬不起来了。她倒在床上,立刻沉入梦乡。梦里,她站在无边无际的茶山上,茶叶像绿色的海浪一样向她涌来......
炒茶房里,陶永贵已经开始杀青。锅里的茶叶发出细微的爆裂声,清香弥漫整个屋子。他全神贯注地翻动着茶叶,没注意到晓兰已经站在门口看了好久。
"爸,让我试试吧。"晓兰走过来,挽起袖子。
陶永贵犹豫了一下,让出位置:"小心烫。"
晓兰学着父亲的样子把手伸进锅里,立刻被高温烫得缩了回来。"这么烫!你怎么受得了?"
"习惯了。"陶永贵拿过铲子,"要不你用这个。"
晓兰咬着嘴唇摇摇头,再次把手伸进锅里。这一次,她忍着灼热,笨拙地翻动茶叶。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滚落,滴在锅里发出"嗤"的声响。
陶永贵在一旁指导:"动作要快,让每片叶子都受热均匀......对,就是这样。"
渐渐地,晓兰找到了节奏。茶叶在高温下逐渐变得柔软,散发出更加浓郁的香气。她的手臂酸痛不已,可心里却涌起一种奇妙的满足感。
"爸,为什么一定要手工炒茶?用机器不是更方便吗?"休息时,晓兰揉着酸痛的手腕问道。
陶永贵给女儿倒了杯茶:"机器炒的温度是死的,茶叶是活的。每一批茶叶的火候都不一样,得靠手去感觉。"他指着锅里的茶叶,"你看这片叶子,边缘已经开始卷曲,但中间还有点生,这时候就要重点翻炒这里。"
晓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忽然发现,父亲说起茶叶时,眼睛里有种特别的光彩,这是她在城市里从未见过的。
接下来的几天,晓兰每天都跟着父亲上山采茶,下山炒茶。她的皮肤晒黑了,手上起了茧子,可采茶的速度越来越快。陶永贵看在眼里,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
第五天傍晚,赵德才登门拜访。他拎着两瓶好酒,一进门就热情地招呼:"晓兰回来啦!长沙的大姑娘越来越漂亮了!"
晓兰礼貌地笑笑:"赵叔好。"
赵德才坐下后,眼睛一直往炒茶房里瞟:"听说晓兰在学古法制茶?真是孝顺闺女啊!"
陶永贵警惕地看着他:"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赵德才搓搓手:"是这样,我们茶厂最近准备开发一个高端系列,主打传统工艺。晓兰是大学生,又懂咱们古楼茶的文化,我想请她当顾问,月薪八千,包吃住。"他特意加重了"八千"这个数字。
晓兰惊讶地睁大眼睛。这在长沙也算不错的工资了,更别说在县城。
陶永贵的脸沉了下来:"晓兰有她自己的工作。"
"爸......"晓兰犹豫地开口,"其实我辞职了。这次回来,就是想看看能不能在家里做点什么。"
陶永贵震惊地看着女儿:"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跟我说?"
"我怕你担心。"晓兰低下头,"广告公司压力太大,我......"
赵德才趁机插话:"永贵哥,你看晓兰多懂事!在茶厂工作,既体面又能照顾家。再说了,"他压低声音,"你那套古法制茶,总得有人传承不是?在茶厂一样可以做啊。"
陶永贵猛地站起来:"赵德才,你少在这忽悠人!你那茶厂做的什么茶你自己心里清楚!用机器胡乱炒一通,加香精加色素,也配叫古楼茶?"
"爸!你别这样!"晓兰拉住父亲的手臂,"赵叔也是一片好心。"
赵德才摆摆手站起身:"没事没事,永贵哥脾气我知道。晓兰啊,你考虑考虑,想通了随时来找我。"他放下名片,转身走了。
屋里陷入尴尬的沉默。晓兰盯着自己的手指,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真辞职了?"陶永贵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晓兰点点头:"三个月前。我......我想回家做茶叶电商,把咱们的古楼茶卖到网上去。"
陶永贵皱眉:"网上?那能靠谱吗?"
"现在都这样卖了!"晓兰突然激动起来,"爸,你知道咱们的古楼茶在城里卖多少钱一斤吗?赵叔茶厂的普通包装都能卖两百,精装的更贵!可你呢?辛辛苦苦手工做,才卖八十!"
"我做茶不是为了钱!"陶永贵提高了嗓门。
"可没有钱怎么生活?"晓兰指着斑驳的墙壁,"你看这房子,都快塌了!你年纪越来越大,万一有个病有个灾的怎么办?"
陶永贵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半晌说不出话。最后,他疲惫地摆摆手:"你去吧,想去茶厂就去吧。"
"我不是要去茶厂!"晓兰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我是想把咱们的古法制茶做好,卖个好价钱!可你连试都不愿意试!"
父女俩不欢而散。第二天一早,陶永贵发现晓兰的行李不见了,桌上留了张字条:"爸,我回长沙了。茶很好,但有些事我得再想想。"
陶永贵独自坐在堂屋里,望着祖父的遗像发呆。灶上还煮着昨天和女儿一起炒的茶,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却让他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
一个月后,晓兰在长沙参加了一场高端茶叶品鉴会。主办方特意请来了几位茶艺大师现场演示。她站在角落里,看着那些穿着考究的人们用精致的茶具冲泡各种名茶,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接下来我们品尝的是湖南洞口古楼茶,这款茶采用传统手工工艺......"主持人的话让晓兰猛地抬头。
她走上前,请求品尝。当那琥珀色的茶汤入口的瞬间,一股熟悉的味道在口腔中绽放——青草的清新,山花的芬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炭火气息,这分明是父亲炒的茶!
晓兰的眼眶一下子湿了。她仿佛看见父亲佝偻着背在铁锅前翻炒茶叶的样子,看见他布满老茧的手轻柔地揉捻茶青,看见他彻夜不眠守着炭火烘焙......
"这茶......"晓兰哽咽着问,"是从哪里进的货?"
工作人员查了下记录:"是一位叫陶永贵的老师傅供应的,量很少,特别珍贵。"
晓兰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原来父亲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坚守着那片茶山,坚守着古楼茶最本真的味道。
她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爸,我明天回家。这次......我想好好学炒茶。"
电话那头,陶永贵正站在茶山高处,望着远处蜿蜒的山路。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却坚定。他轻声回答:"好,爸等你。"
山风拂过茶树,沙沙作响,像是古老的低语,又像是未来的召唤。
第三章
大巴车在蜿蜒的山路上颠簸,陶晓兰把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望着窗外熟悉的景色。一个月前离开时,满山的杜鹃花还开得正艳,如今已凋零大半,取而代之的是郁郁葱葱的新绿。她的膝盖上放着一个纸箱,里面装着她从长沙带回的各种"宝贝"——一台二手单反相机、几本茶叶电商运营的书籍,还有给父亲买的新围裙和护膝。
车子在古楼乡的岔路口停下,晓兰拎着行李下车,远远就看见父亲站在老槐树下等她。陶永贵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拎着个竹篮,见到女儿,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却没说什么欢迎的话,只是接过她手中的箱子,轻声说了句:"回家吧。"
路上,晓兰喋喋不休地说着长沙的见闻,说那场品鉴会,说那些人对古楼茶的赞叹。陶永贵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嗯"一声,但脚步明显比平时轻快了些。
回到家,晓兰惊讶地发现堂屋的桌上摆着一套崭新的茶具。"这是......"
"县里买的。"陶永贵有些不自在地说,"你不是说要搞什么电商吗?总得有个像样的茶具拍照。"
晓兰鼻子一酸,赶紧转身去翻箱子:"爸,我给你带了护膝,山上湿气重,你膝盖又不好......"
晚饭后,父女俩坐在院子里乘凉。五月的晚风带着茶花的香气,远处的山影在暮色中如同水墨画般晕染开来。晓兰鼓起勇气开口:"爸,我想好了,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我要好好学做茶,把咱们的古楼茶卖出去。"
陶永贵沉默地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良久,他站起身:"跟我来。"
晓兰跟着父亲走进里屋,看着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老旧的樟木箱。陶永贵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整齐排列着几十个小小的陶罐,每个罐子上都贴着一张泛黄的纸条,写着年份和节气。
"这是......"
"茶样。"陶永贵拿起一个罐子,轻轻拂去灰尘,"从我爷爷那辈开始,每年最好的那批茶,都会留一点下来。"
晓兰震惊地看着这些陶罐,最早的甚至能追溯到民国时期。她忽然明白,这不只是一箱陈茶,而是一部活着的古楼茶史。
陶永贵打开一个标着"2003清明"的罐子,取出些许茶叶放入茶壶。热水冲下去的瞬间,一股奇特的香气弥漫开来,既不是新茶的鲜爽,也不是普通陈茶的沉闷,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醇厚,像是把十几年的阳光和雨露都封存在了叶片里。
"尝尝。"陶永贵给女儿倒了杯茶。
茶汤入口,晓兰惊讶地睁大眼睛。这茶完全没有陈茶的涩味,反而有种蜜糖般的甘甜,回味中带着淡淡的药香。"这......怎么做到的?"
"火候。"陶永贵摩挲着茶罐,"每一年的气候不同,茶叶的特性也不同。炒茶时得根据当天茶叶的情况调整火候和时间,这些茶样就是最好的老师。"
他指着不同年份的茶样,讲述着其中的门道:雨水多的年份茶叶含水量高,杀青时要火大些;干旱年份的茶叶则要文火慢炒;春分前的茶芽嫩,揉捻要轻;谷雨前后的茶叶成熟度高,需要更重的揉捻才能出味......
晓兰听得入神,突然意识到父亲教给她的不只是一门手艺,而是一种与自然对话的能力。她小心地捧起一个陶罐,里面装的是她出生那年的茶。"爸,这些茶样......"
"是咱们家的密码。"陶永贵难得地用了这样一个时髦的词,"你爷爷传给我时说,看懂这些茶样,就看懂了古楼茶的魂。"
那一夜,晓兰辗转难眠。天蒙蒙亮时,她悄悄起床,拿出单反相机,对着晨光中的茶山按下快门。父亲佝偻着背在茶田间劳作的身影,铁锅里翻飞的茶叶,炭火上慢慢烘焙的茶青......这些画面被她一一记录下来。
中午休息时,晓兰把拍好的视频给父亲看。陶永贵皱着眉头盯着小小的屏幕,当看到自己炒茶的画面时,突然笑了:"像个耍把式的。"
"爸,这是宣传素材。"晓兰兴奋地说,"我准备开个网店,再做个公众号,让更多人知道真正的古楼茶!"
陶永贵将信将疑,但还是点了点头:"你看着办吧。"
晓兰的行动力惊人。三天后,她的第一篇公众号文章《古楼茶:一片叶子的千年之旅》发布了,配图是父亲在晨雾中采茶的照片。文章写得朴实无华,只是如实记录了古楼茶从采摘到制作的全过程,却意外地获得了大量转发。
"爸!有人下单了!"第五天早上,晓兰举着手机冲进炒茶房,屏幕上显示着网店后台的第一笔订单——两斤明前茶,来自上海。
陶永贵正在炒茶,头也不抬:"靠谱吗?别是骗子。"
"是正规平台,钱都到账了!"晓兰兴奋地说,"这位顾客说是在朋友家喝到过我们的茶,一直念念不忘!"
订单接踵而至。起初只是零星几单,渐渐地,每天都有十几单。晓兰忙着回复咨询、打包发货,陶永贵则加大了制茶量,但坚决不肯为了数量降低标准。父女俩常常忙到深夜,灶房的灯亮到天明。
一个周末的早晨,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陶家门前。车上下来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自称是县文化馆的张老师。
"陶师傅,久仰大名啊!"张老师热情地握住陶永贵的手,"我是研究传统工艺的,早就听说古楼乡有位坚持古法制茶的老茶人,今天特来拜访。"
原来,张老师是在朋友圈看到了晓兰的文章,对古楼茶产生了浓厚兴趣。他仔细观看了陶永贵制茶的每一个环节,品尝了不同年份的茶样,连连赞叹:"这才是真正的茶道啊!"
临走时,张老师提出一个建议:"陶师傅,您这套制茶工艺完全可以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县里正在挖掘传统技艺,如果您同意,我可以帮忙整理申报材料。"
陶永贵有些茫然:"啥叫非遗?"
晓兰激动地解释:"就是国家承认您的制茶方法是珍贵的文化遗产,会给予保护和宣传!"
"哦......"陶永贵搓着手,看向堂屋里祖父的遗像,"那敢情好。"
六月的一天,古楼乡举办一年一度的茶文化节。往年这个活动都是赵德才的茶厂唱主角,今年却多了个特别的摊位——陶家父女的古法制茶展示。晓兰把祖传的茶样摆在显眼位置,用平板电脑循环播放制茶过程的视频,现场还提供免费品鉴。
摊位前很快排起了长队。人们好奇地观看陶永贵现场炒茶,惊叹于他精准的手法。晓兰则在一旁讲解古楼茶的历史和特点,不少游客当场下单购买。
"老陶啊,没想到你这套老古董还挺受欢迎。"赵德才不知何时出现在摊位前,脸上堆着笑,眼神却有些阴郁。
陶永贵没接话,专注地翻动着锅里的茶叶。晓兰礼貌地回应:"赵叔,传统工艺也有它的市场。"
"是,是。"赵德才凑近些,压低声音,"晓兰啊,我上次的提议还有效。你要是来我们厂当技术指导,工资可以再加。你爸年纪大了,总不能一直这么辛苦吧?"
晓兰看着父亲专注炒茶的侧脸,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斑白的鬓角上,勾勒出一圈淡淡的金边。她忽然明白,对父亲而言,制茶不仅是一份生计,更是一种生命的姿态。
"谢谢赵叔好意。"晓兰微笑着说,"不过我们想试试自己的路。"
赵德才悻悻地走了。傍晚收摊时,晓兰清点着当天的成果——不仅卖光了带来的所有茶叶,还接到了十几个大额订单,甚至有省城的茶商提出长期合作。
回家的路上,陶永贵突然在一处山坡前停下。夕阳的余晖洒在层层叠叠的茶山上,给每一片茶叶都镀上了金边。
"晓兰,你看。"陶永贵指着远处几块荒废的茶田,"那原来是你爷爷种的茶山,后来荒了。我想着,明年开春,咱们把它重新开出来。"
晓兰顺着父亲的手指望去,仿佛看见了来年春天那片茶山重焕生机的模样。她挽住父亲的手臂,感受着老人粗糙的皮肤下传来的温度:"嗯,我们一起。"
晚风拂过茶山,带来沙沙的声响,像是古老的茶树在低语,又像是未来的召唤。父女俩的身影在山路上渐行渐远,融入那片他们深爱着的茶山之中。
(全文完)
《古楼茶》后记
写下“全文完”三个字,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古楼茶的淡淡清香。陶永贵与陶晓兰父女的故事,源于我几年前在湘西南的一次采风。那个云雾缭绕、茶山叠翠的古楼乡,那些坚守着祖辈手艺的老茶人,他们布满老茧的手掌和凝望茶山时深邃的眼神,深深烙印在我心里。
小说中的陶永贵,是无数个默默耕耘在土地上的传统手艺人的缩影。他们的技艺或许不够“现代化”,产量或许不高,却承载着与一方水土血脉相连的智慧和对生活最本真的理解。那口祖传的铁锅,那些记录着岁月滋味的陈年茶样,不仅仅是制茶的工具,更是时间的容器,文化的密码。在追求速度和效率的当下,这份“慢”与“拙”显得尤为珍贵,它是浮躁世界里的一块压舱石。
陶晓兰的回归与探索,则寄托着我对传统工艺未来的一点期许。传承并非固步自封的复制,而是需要在理解其精髓的基础上,寻找与时代对话的方式。晓兰的电商尝试、她的镜头记录、她对“非遗”申报的推动,都是为这古老的茶香寻找新的传播路径。这路径或许充满挑战,如同重新开垦那片荒废的茶山,需要汗水、智慧,更需要像她父亲那样,对土地和手艺的敬畏之心。
我很欣慰故事最终落脚在“一起”这个词上。父与女的和解,是两种价值观的融合,更是过去与未来的握手。陶永贵代表的深厚根基,与陶晓兰带来的新鲜活力,共同浇灌着古楼茶的生命之树。那片他们计划重新开垦的荒废茶田,不仅象征着古楼茶的复苏,更象征着传统乡村在新时代背景下重焕生机的希望。
如今,古楼乡的故事仍在继续。听闻那里的古法制茶技艺已成功列入县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陶家父女的茶叶也通过互联网,飘香到了更远的地方。偶尔有年轻的茶艺师或摄影爱好者慕名而去,在陶永贵手把手的教导下,笨拙地学习采茶、炒茶,感受那份源自土地的温度和匠心的力量。
茶香幽幽,岁月悠悠。愿古楼茶的故事,如同那炭火烘焙出的茶香,醇厚悠长,沁入心脾,也愿那份对传统的坚守与创新的勇气,能在更多土地上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是为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