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新录

车在湘中丘陵间游走，弯弯绕绕如一条不知疲倦的蛇，道路两旁浓绿逼人，密不透风，绿意竟如厚帘子般压过来。故乡的山水草木，在阔别多年之后，竟以这般浑厚饱满的姿态撞入眼帘，我的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深长起来。

村口那口老池塘，如今已非旧观。从前浮萍杂乱，死水微澜，如今却水色清浅，如一枚碧玉遗落在村头。有几位老人坐在石阶上垂钓，几尾小鱼被钓出水时银光一闪，旋即落入小桶，老人脸上皱纹舒展，笑声轻荡在水面上。旁边几个细伢子脱了鞋子，光脚丫在石缝间追逐嬉戏，笑声清脆，搅碎了水中的云影天光。

沿石板小径漫步，道旁新立了几座小院，白墙黛瓦，檐角轻扬。一家院门上悬着“竹韵山居”的木牌，院中竹影摇曳，竟有小巧玲珑的民宿藏身其间。刚踏进小院，便闻得一阵独特的香气，主人——一位精干的返乡青年——正端着粗陶擂钵出来，钵底是刚捣好的碧绿擂茶，芝麻、花生、茶叶的碎末混着清新的草本气息。聊起当年废弃猪场变作今日荷香清池，他眼中光芒闪亮：“咱们村里人，谁不念着家乡好？现在回来，种茶、做民宿，还能让城里人尝尝地道的湘中擂茶，青山绿水真能换回真金白银了。”言语间，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村尾的小溪也焕了新颜。过去溪水浑浊，飘浮着塑料袋与枯枝烂叶，如今水流清澈见底，河床铺满卵石，小鱼虾米在水草间自在穿梭。村支书领着一群村民正在溪边忙碌，他们移栽绿草，清理杂物，汗水滴入泥土，也渗入这溪流新生的肌理里。一位老农擦着汗对我说：“如今这溪水清亮，夜里听它哗哗地唱，心里头也像洗过一样舒服。”溪水淙淙，仿佛一条流动的银链，缠绕着村庄的呼吸，也缠绕着村民们的未来。

村中新修的小广场上，古樟树浓荫如盖。树下聚着不少人，有老者围坐下棋，楚河汉界间，落子声笃笃作响；也有妇人围坐，针线在手中飞舞，细语声与笑声轻轻荡漾；旁边一群孩童追逐嬉闹，惊起几只麻雀扑棱棱飞上枝头。阳光穿过枝叶缝隙，筛下满地跳跃的光斑，也筛落一地祥和安稳的日脚。

远处，收割后的稻田坦荡地铺展着，金黄的稻茬在夕阳里沉默着，像一块巨大的绿毯缀着金线。田埂上人影点点，晚归的农人肩头搭着弯月似的禾镰，身影被夕阳拉得悠长，慢慢融入村庄升起的袅袅炊烟之中。

天色渐暗，乡村的灯火渐次亮起。我独立村头，眺望这熟悉又陌生的家园——它洗去了昔日蒙尘的倦容，重新焕发出一种素朴而坚韧的生机。这一片青山绿水间，安放的不只是田园牧歌，更盛满了寻常人对家园深沉的爱恋与脚踏实地的耕耘。乡村的生命，在绿水的涤荡与青山的怀抱中，正以最本真的方式复苏、延展。

当“美丽乡村”四字从纸上蓝图走进烟火人间，才明白它并非虚空缥缈的幻梦，而是泥土中扎根、汗水里生长、人心深处滋养出来的真实光景——这光景，是人人心里那幅“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的永恒图卷，正被父老乡亲们一锄一镰、一砖一瓦，亲手描摹在故乡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