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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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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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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地里的笑声

洞口乡野的土地,宛如大地摊开的筋骨与脉络。初春的太阳尚未显露出十足的威势,柔光轻抚之下,梯田里蛰伏了一冬的泥土便舒坦地苏醒,散发出微湿而温厚的土腥气,在清冽空气里弥漫,像是土地自身在吐纳呼吸。

农人早已在田里忙碌了。张老伯套着牛,扶着犁,苍老的吆喝声在田埂上回荡。犁铧切开泥土,如船头破开水面,翻起深棕色的浪花。泥土被翻开,露出底下湿润的颜色,像大地刚刚被掀开被褥的温床。牛沉稳地迈步,犁铧前行,泥土顺从地裂开又合拢,张老伯额上的汗珠滚落进新翻的泥土里,即刻被那温暖的棕色吞没了,仿佛大地正默然啜饮着农人辛劳的滋味。

“嗬——嗬——”,他那古铜色脸上漾开了笑容,皱纹在日光下活泛起来,像是大地本身欣慰的褶皱,“这地,有劲道!好种!”笑声虽被劳作磨得粗粝,却浑厚如同他脚下这方土地,一嗓子便滚过了层层叠叠的梯田,引得远处的人也跟着笑起来。

梯田里,农妇们三三两两弯腰点种。春燕嫂子头上包着花布头巾,在田垄间利落穿梭,一边麻利地撒种,一边和邻田的婶子高声说笑。她们的笑声爽脆敞亮,如同山涧里激越的清泉,毫不遮掩地撞向四周的山壁,再回旋着涌入梯田的怀抱。她们的腰肢弯下去又挺直,如风掠过田埂时柔韧的草茎起伏,手臂挥洒,种子便如细小的金砂,欢跃着从指缝间簌簌漏下,没入温软的土地,仿佛大地的肌肤正温柔接纳着来年的许诺。

“哟,春燕,你家那口子可舍得你下田?”有人笑着打趣。

“怎不舍得?”春燕直起腰,抹了把汗,笑声清脆,“他呀,巴不得我多‘打粗’(干农活),好给他多酿几坛子米酒!”爽朗的笑声在田垄间跳跃,引得水田里安详的白鹭也侧过头来,懵懂地注视着这土地上毫无阴翳的欢乐。

孩子们是田间最无忧的精灵。他们小小的身影在田埂上追逐,惊起几只埋头觅食的麻雀。不知谁家小子脚下一滑,“扑通”跌进水田,溅起一片泥水,糊了满身满脸。他懵懂片刻,随即看着自己狼狈的泥猴模样,竟咧嘴“咯咯”地大笑起来。笑声清亮如铃,引得周围的同伴也爆发出一阵喧闹的嬉笑。这毫无挂碍的童声,仿佛给整个凝重的春耕图景注入了明快的生气,连远处劳作的汉子们也被感染,回头投来宽厚的一瞥。

孩子们的笑声,像是初春最鲜嫩的芽苞,带着未染尘世的天真和蓬勃,蹦蹦跳跳地窜上田埂,越过水面,在劳作的凝重底色上点染出跃动的亮色,竟将整幅春耕图卷都衬得轻快明亮了。

及至夏日,水田成了镜子,映着蓝天白云与农人的身影。禾苗青翠,长得密匝匝,农人们赤足踩在田里薅草。脚掌搅动水波,泥水“咕嘟咕嘟”冒着泡,裹挟着水草的清气。那水声和农人偶尔的交谈声、低笑混合在一起,像土地在满足地喟叹。不知谁开了个朴素的玩笑,田里便爆发出一阵粗豪的笑浪,惊得水底休憩的青蛙“扑通扑通”跳开,引得山腰上劳作的人也直起腰来,脸上漾开会意的笑纹——劳作间隙的欢颜,如解渴的山泉,洗去了一身的燥热与疲惫。

秋收是土地最慷慨的庆典。稻穗沉甸甸地垂向土地,像是在行感恩的鞠躬礼。打谷场成了热闹的中心。男人们挥动连枷,谷粒如金色的急雨,“噼噼啪啪”地砸在篾席上,声音结实饱满。女人们则围拢在巨大的木桶边,奋力捶打蒸熟的糯米饭团,准备制作香甜的糍粑。“嘿——哟!嘿——哟!”的号子声伴着木槌撞击的闷响,在谷场上空回荡,汗珠砸在滚烫的石臼边沿,瞬间腾起微小的白气。每当一槌捣下,女人们便发出一阵心满意足又带着力竭感的畅快笑声,这笑声仿佛也沾染了糯米的黏甜气息,在晒场上铺陈的金黄稻谷间流淌,最终弥漫了整个村庄的空气——那沉甸甸的喜悦,是土地最慷慨的犒赏,压弯了稻穗,也充盈了农人每一个舒展的毛孔。

土地上的笑,并非飘浮无根,它深扎于那些古老而庄重的仪式之中。每年春社,田头小小的社公庙前便聚满了人。老农们神情肃穆,将煮得喷香的腊肉、新蒸的白米饭、自酿的米酒,虔诚地供奉在低矮的石案上。香烟袅袅,在寂静的空气里画出无形的祷祝。主祭的老者声音苍凉,对着沉默的土地和社公喃喃低语,祈求着风调雨顺,虫害远离。那祈求声如同大地本身深沉的呼吸,带着泥土的厚实与岁月的重量。祭毕,众人分食祭品,一种松弛而踏实的笑意便缓缓浮上人们饱经风霜的脸颊。那笑意仿佛得到了土地无声的应许,显得格外安稳。

社日祭祀后,总少不了唱土地戏。简易的台子搭在晒谷坪上,锣鼓家什敲打起来,那声响便如带着钩子,将全村老少都勾了来。台上咿咿呀呀唱着古老的调子,演着劝农劝善的故事。台下人头攒动,老人们眯着眼,手指在膝盖上无声地敲着拍子,听到会心处,便咧开缺了牙的嘴无声地笑。孩子们在人群缝隙里钻来钻去,偶尔被台上的丑角逗得捧腹大笑,笑声清亮,毫无挂碍,仿佛整个村庄都被这笑声托举得轻盈起来。台上演的是古事,台下映的是今颜,锣鼓声与欢笑声交织,在古老的劝农词句里,村民们重新确认了脚下土地亘古的恩情。

岁月在梯田间流淌,有些东西却悄然变化着。村东头的水田里,今年春天有了异样景象。在外闯荡了几年的后生子强伢子,带着一台嗡嗡作响的小机器回来了。那机器形似蜻蜓,悬停在稻田上空,将精选的稻种均匀地洒向水面。张老伯起初背着手,远远看着,眉头拧成了疙瘩,嘴里咕哝着:“这铁家伙,哪有手撒的匀称?”然而,当无人机轻盈掠过水面,种子如细雨般精准播下,老伯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最后竟咧开嘴,露出一丝新奇又宽慰的笑意:“嗬,这东西,快当!省力!”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田埂上湿润的泥土,眼神里交织着对土地的古老熟稔与对崭新力量的惊奇默许——那笑意里,是旧经验对新事物笨拙却真诚的接纳,如同老树悄然抽出的新枝。

傍晚收工,强伢子坐在田埂上,掏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年轻的脸庞。他指尖滑动,向好奇围拢过来的张老伯和春燕嫂子展示着千里之外大城市蔬菜大棚的景象,讲解着网上预售的新鲜门道。张老伯眯着眼凑近,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发光的屏幕,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随即爆发出一阵爽朗又带点自嘲的大笑:“这世道!田里的菜还没长出来,城里人的钱倒先飞来了!真是新鲜!”笑声在暮色渐合的田野里传开,春燕嫂子也跟着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对不可知未来的新奇与期盼。古老田埂上,年轻的屏幕光亮与沾泥的赤脚紧挨着,仿佛未来与过去在此刻达成了无声的和解,那笑声,便是和解的契约在暮色里轻轻回荡。

夕阳熔金,缓缓沉向山峦的臂弯。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扛着锄头、牵着牛,三三两两走在归家的田埂上。他们身上沾满了泥土的气息,脸上刻着疲惫的印记,然而那发自心底的谈笑却未曾停歇。笑声粗粝、爽朗、清脆,如同散落的音符,飘荡在渐次亮起灯火的山村上空,融进晚风,融进炊烟,最终沉入脚下这片温厚的土地。

这田地里的笑声,是土地与农人之间最古老、最深沉的回响。它起于犁铧翻开新泥的希冀,响在连枷击打谷穗的丰饶,更回荡于无人机飞过稻田时,老农眼中那抹交织着惊奇与欣慰的闪光。这笑,是汗水滴落泥土的盐分结晶,是脊背承托烈日的光荣勋章。它根植于泥土,生长于四季,饱含着对大地慷慨馈赠的朴素感激,亦透露出面对新天新地时,那份既惶惑又欣然敞开的勇气。

田垄上的笑声啊,远不止于唇齿之间迸发的简单声响。它分明是这方水土最深沉的心跳,是人与土地之间无言的盟誓,是古老乡村血脉里奔涌不息的生命欢歌。它自黝黑的泥土深处萌蘖而出,穿过农人粗糙的手掌,掠过禾苗青翠的叶尖,最终升腾为这片土地上永恒不散的魂灵。只要这梯田仍在,炊烟仍起,这笑声便如同种子,年复一年,在洞口的山水间扎下深根,抽芽吐穗,在每一道山褶与每一寸田畴里,默默传递着大地深处生生不息的温热与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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