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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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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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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等大事

雪峰山的余脉在远处只留下黛青的轮廓,清晨的薄雾裹着资水的水汽,慢悠悠地往洞口县的老街里渗。这条老街,便像一条被岁月反复浆洗又磨出了毛边的旧布带,灰扑扑地缠在县城的腰上。我踟蹰其间,脚步总是不自觉地被那间铺子拽住——门楣上悬着一块饱经风霜的木匾,油漆龟裂剥落,露出底下木头的原色,“老街理发店”五个字,笔画边缘已有些模糊,如同被无数个潮湿的雨季洇开,又被无数个晴日晒淡了墨痕,倔强地嵌在木纹里。

推门进去,一股混合着老式发油、香皂和淡淡铁锈味的、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便扑面而来。这气息本身,就是一部无声的县志。两把老式铸铁理发椅,如同沉默的史官,敦实地立在中央。椅身那层不知刷过多少遍的深绿漆皮早已斑驳陆离,露出底下黝黑冰冷的铁骨。椅背包裹的皮革,裂开了细密交错的纹路,像极了老人手背上盘踞的青筋与褶皱。墙角,一只黄铜脸盆沉默地蹲着,盆内壁积着年深月久的淡黄水垢。墙上悬着一面老式方镜,水银已有些走失,镜面笼着一层薄翳,人影落在上面,朦胧晃动,如同资水河面上被微风搅碎的倒影。

店主人张师傅,年逾六旬,鬓角如落了霜,脸上的皱纹是资水冲刷出的沟壑。他每日天蒙蒙亮,当老街的青石板还沁着露水,资水河上的雾霭尚未散尽时,便吱呀一声开了店门。第一桩事,必是郑重地取出那把老剃刀——刀柄是温润的牛角,刀身狭长如柳叶。他俯身,就着墙角那块凹陷的磨刀石“cāca——cāca——”,声音清越而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在老店寂静的晨光里回荡。那磨刀石中间已磨出一道深深的月牙形凹槽,像大地被犁出的沟壑,无言诉说着刀锋与岁月经年累月的角力。盆沿则被无数只手摩挲得光滑温润,泛着幽暗的光。磨罢,他习惯性地抬起拇指肚,在刀锋上极轻极快地一刮,那细微的触感反馈到他布满老茧的指尖,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便在他嘴角漾开——这无声的仪式,宣告着又一个与老伙计并肩的日子开始了。

张师傅理发,是近乎虔诚的仪式。剃刀在他指间轻盈翻飞,贴着顾客的皮肤滑过,所过之处,须发纷纷而落,只留下皮肤上一道微凉的轨迹。他眼神专注,时而会停下动作,微微偏过头,眯着眼端详,像木匠审视榫卯的接缝,接着手腕轻转,再补上精准的一两刀。那嗡嗡作响的推子声,单调而持续,竟也奇异地成了老街背景音的一部分,像夏日午后的蝉鸣,催得等候的客人眼皮发沉,甚至在这安稳的节奏里沉入短暂的梦乡。

这老店,是街坊们无形的议事堂。几张磨得油亮的条凳上,三三两两坐着等候的邻里。剃刀与推剪的间隙里,流淌着生活的细碎声响。李伯的大嗓门总是率先响起,讲他伺弄的几畦菜地,如何“比伺候祖宗还上心”,清晨几点摘的黄瓜才最脆生,唾沫星子在透过蒙尘玻璃窗的光柱里飞舞。王叔则爱讲他在省城读大学的孙子,说娃儿又得了奖学金,语气里的自豪仿佛要溢出小店,脸上每一条皱纹都舒展着笑意。张师傅大多时候是安静的听众,偶尔“嗯”、“啊”两声,或是用洞口方言插一句“要得”、“是咯”,更多时候只是用一块洗得发硬却雪白的布,仔细地、一遍遍擦拭着剃刀上沾着的细碎发茬,嘴角噙着一丝温厚的笑意。这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在剃刀的轻吟和推剪的嗡鸣中,交织成一首生活的协奏曲,将小店填得暖烘烘、闹腾腾,蒸腾起最浓厚的人间烟火气。

那日,一个顶着满头金黄发胶、根根发丝如凝固尖刺般的年轻人闯了进来,手机外放的音乐鼓点聒噪。他略显局促地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老物件,最终大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坐,像是给自己壮胆:“老板,给我搞个最in的!” 张师傅抬眼,目光从年轻人那晃眼的头发滑到他略显方正的脸廓上,又瞥见他新潮T恤下露出的半截工牌绳——像是附近新开那家公司的标识。年轻人脸上带着一丝刻意的不耐烦,但眼神深处藏着一丝初入职场的迷茫和对认可的渴望。张师傅放下剃刀,收音机里沙哑的戏曲声恰好唱完一句拖腔。“小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你发质硬,脸型方,依我看,剃个利索的寸头,更显精神头,也衬你那身板。”年轻人明显愣了一下,手机里的音乐也忘了关,大概没料到这看起来像从旧画片里走出来的老师傅,开口竟不是拒绝或茫然,还点出了他想要“精神”的潜在需求。他对着墙上那面昏黄的方镜又仔细瞅了瞅自己,手指无意识地拨弄了一下僵硬的发尖,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终于按下手机静音键,声音低了些:“那…就按您说的试试。”张师傅不再多言,拿起推剪。熟悉的“嗡嗡”声瞬间盖过了残留的电子余音,像一只勤恳的老蜂,在那片金色的“冻土”上耐心耕耘。推剪过处,金发纷纷飘落。剪罢,年轻人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原本的张扬被一种意外的清爽干练取代,眉宇间舒展开来,脸上绽开惊喜:“嘿!还真精神!老师傅,有两下子!”一边掏钱一边连声道谢。张师傅接过那几张簇新的钞票,混在一堆零碎旧票子里,只淡淡应了句:“头顶上的事,马虎不得。” 墙角那台老旧的半导体收音机,又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张师傅的手艺,是这条老街上几十年来公认的“头等大事”。然而,时代的潮水从不因老街的迟滞而停歇。县城新街那边,装修得锃光瓦亮的“新潮发廊”、“时尚造型”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巨大的霓虹灯牌在夜幕下不知疲倦地旋转闪烁,红蓝绿紫的光,泼洒在光洁如镜的玻璃门面上,也像无声的潮汐,一波波涌进老街幽深的巷口,映得老店斑驳的木门更加黯淡。发廊里传出的强劲电子乐,节奏分明,如同不知疲倦的鼓点,敲打着老街日渐脆弱的神经。店里的老主顾,终究是渐渐稀了。偶尔来的常客,看着空落落的长凳和墙角静静蹲守的铜盆,也会叹口气:“老张啊,该添点新花样喽!焗油、染发啥的,学学嘛!”张师傅总是沉默地听着,目光却越过说话的人,落在那柄被他磨得寒光凛冽的剃刀上,落在那块深陷如月牙的磨刀石上,最终,他的视线总会不经意地掠过墙上镜框里那张边角卷曲、画面模糊的旧照片——那是他年轻时在县农机厂工作的合影,一群戴着安全帽的工友背影,定格在热火朝天的年代。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这把老骨头,就认这老理儿。人活一辈子,不图那个‘新’,图个‘真’。” 话语落地,如同剃刀刮过皮肤,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被岁月磨砺出的、不容置喙的执拗。他俯身,用那块白布,一遍,又一遍,擦拭着椅子腿上隐约露出底下深色旧漆的一小块地方——那里,似乎曾有过别的字迹,如今早已模糊难辨。青石板路的缝隙里,不知何时钻出了几茎倔强的野草,在穿堂风里微微摇曳。

那柄剃刀、那块磨刀石、那面昏黄的镜子、墙上镜框里那张承载着青春与集体记忆的旧照片,早已成了他骨血的一部分。这老店,就像老街深处一棵虬枝盘曲的老树,不再抽发耀眼的新枝,但深扎泥土的根须,却死死抱紧了身下这一方土地,沉默而倔强地活着。生命亦如理发,多少时髦的样式终成过眼云烟,多少锋利的刃口终将被岁月磨钝。可人这一生,至深至诚的“头等大事”,从来不是追逐那些浮光掠影的喧嚣;而是在这方寸之间的坚守里,在日复一日的磨砺中,淬炼出属于自己的、毫厘不差的准则与那份沉甸甸的光亮。纵使被遗忘在喧嚣世界的角落,也要如那柄寒光内蕴的剃刀,刮去浮华的风尘,显露出灵魂深处那份本真的质地。

黄昏的光线,带着资水河面的粼光,斜斜地穿过蒙尘的窗棂,流淌进来,给张师傅花白的发梢镀上了一层暖金。他送走最后一位熟客,慢慢收拾着台面,将剃刀和推子仔细地擦拭干净,收进那个边缘磨得发亮的旧抽屉里。目光再次掠过墙上的旧照片,那模糊的背影在暮色中似乎又清晰了一瞬。我望着他微微佝偻的背影,被夕阳长长地投在磨得光滑如镜的青石地面上,缓缓没入老店深处渐浓的幽暗里。门外,新街的霓虹已然亮起,宣告着又一个喧嚣夜晚的开始。而这一方小小的、被时光浸透的天地里,光阴仿佛被那把老剃刀稳稳地裁过、修齐,依然固执地留存着某种恒定的尺度,一种源自磨刀石凹痕深处的、笃定的温度。

老店的光,或许终将融入更深的夜色。然而,那方寸之间磨洗淬炼出的人间情味,那在“cāca”磨刀声与推剪嗡鸣中沉淀下来的岁月质感,却如同剃刀锋刃上那点永不熄灭的寒光——它或许照不亮宏大的未来图景,却足以清晰地映亮我们曾怎样朴素而认真地活过,怎样固执地守护过生命中那些微小却值得付出一生的“头等大事”。

一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麻雀,轻巧地落在空着的理发椅扶手上,歪着小脑袋,黑豆般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片寂静。它小小的身影,在昏黄的暮色里,竟也像一句无声的注脚。纵使终将被奔涌不息的时间长河彻底淹没,那寒光也早已深深锲入了灵魂的骨相,如同磨刀石上那道深凹的月牙印痕,成为岁月无论如何冲刷也抹不去的、存在过的凭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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