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总有一条小路,蜿蜒曲折,沾着晨露与深褐山土的气息,裹着草木清气与泥土潮润的风。每每醒来,那路便隐去,唯余一缕浓酽醇香在心头萦绕——那是家乡洞口熬茶特有的味道,是根植记忆深处的乡愁印记。
洞口的小路,大多隐在雪峰山的皱褶里,缠绕于山腰。春日里,雨水浸润,小路松软,脚踩下去,温凉的泥浆便裹住脚踝。裤脚沉甸甸地坠着,路边的草叶却精神抖擞,托着晶莹水珠,野花在丛中悄然绽放,星星点点,自有一种坚韧的生命力。
夏夜的晒谷坪,是小路清凉的延伸。劳作了一天的人们舒展筋骨,蒲扇轻摇。坪角那簇熬茶的火光在夜色里跳跃,映照着淳朴的笑脸。熬茶是洞口的古老习俗,茶叶、花生、生姜在陶罐里翻滚,熬出桐油般厚重的色泽,香气醇厚醉人。奶奶坐在火塘边,一边照料着沸腾的茶汤,一边讲着山里旧闻趣事。熬好的茶盛在粗陶碗里递过来,滚烫、辛香,一口下去,暖流驱散疲惫与夜凉。那火光,那茶香,那人声,是夏夜最温情的注脚。
秋深了,小路两旁的篾席上铺展开新收的辣椒,红得浓烈耀眼。空气中弥漫着霸道的辛辣,风一过,直往鼻子里钻,引得人连打喷嚏,却也带着丰收的热烈气息。孩子们的笑闹声在辣椒堆旁飞扬,大人们高声谈笑,粗犷的声线里流淌着满足的喜悦。
冬日的小路,覆上深雪,归于宁静。人们聚在暖融融的火塘边,炉火哔剥。铁钩上悬着的黝黑大茶壶,蒸腾着茶香与柴火气。大人们捧着热茶,聊着桑麻年景。我依偎在奶奶身边,小口啜饮,暖意顺着喉咙蔓延,熨帖身心。这方寸温暖,是寒冬里最坚实的依靠。
小路,也通往祖辈安息之所。清明时节,它便热闹起来。人们提着祭品,沿石阶蜿蜒而上。石缝间探出倔强的新绿。父亲神情庄重,与同样踏青祭扫的乡邻互致问候,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在坟前摆好祭品,点燃香烛,青烟袅袅。父亲低声诉说着对先人的追念,我跟着恭敬行礼。看那纸灰随风飘散,如同轻盈的蝶。那一刻,我感受到这仪式不仅是对逝者的告慰,更是生者与血脉源头之间一条坚韧的精神纽带,沉甸甸地维系着代际传承。小路,默默承载着这份肃穆与温情。
村口那棵参天古樟旁,曾有一座小小的土地庙,庙前的小路磨得光滑。每次路过,奶奶总会驻足片刻,目光柔和地望一望那方寸之地。那是乡间生活里一个寻常的角落,承载着过往岁月里人们朴素的精神寄托,如今已是记忆里一道温润的风景。
小路的沉默旅伴,是村口的老篾匠。他的小屋紧挨路边,门前散落着青翠的竹篾。老人整日坐在矮凳上,那双布满深褐色老茧、刻着几道细长刀痕的手,仿佛有魔力,翻飞间,竹篾便柔顺地成了箩筐、簸箕……阳光勾勒着他专注的侧影和银白的发丝。每当我经过,他总会停下手中的活计,从身边的陶罐里倒出一小碗浓茶递来。茶味清苦,带着竹篾特有的清气,回味却甘甜。老人话不多,皱纹里绽开的温和笑意,传递着一种源自劳动与专注的平静尊严。听说他的孙子在县城开了竹艺网店,老式簸箕照片旁跳动着‘非遗传承’的电子标签。
小路尽头晒谷坪旁的三奶奶,是奶奶的挚友。每次随奶奶去串门,三奶奶总会欢喜地从她那漆皮剥落、边角凹陷的旧铁盒里,变戏法似的摸出几块自制的红薯糖。糖块硬实,带着柴火熏烤过的独特焦香,含在嘴里,甜味一丝丝化开,是乡间最朴实悠长的滋味。两位老人坐在门槛上,手里做着针线,聊着家常,夕阳给她们鬓边的白发镀上温暖的金色。那份邻里情谊,如红薯糖的甜,长久地浸润着心田。
时光流转,当我再次踏上归途,那条浸润着童年足迹的泥泞石板小径,已被一条平整宽阔的水泥路所替代。路面坚实洁净,风雨无阻地连接起村庄与远方。路旁,崭新的农舍错落有致,红砖墙在阳光下焕发着生机。村里通了电,新闻联播的片头曲混着炒辣椒的噼啪声,从家家窗棂飘出。偶尔有鲜亮的快递三轮突突驶过,载着山外包裹与年轻笑声。夜晚的晒谷坪上,少了围炉熬茶讲古的场景,却多了孩童追逐嬉戏的欢闹,录音机流淌的流行曲混着夏夜蝉鸣,邻里伴着节奏跳起广场舞。时代的气息,正以新的方式在这片土地上弥漫。
踱进奶奶的老屋,她依旧坐在门边的小板凳上,动作比记忆里迟缓了些。见我回来,她执意要为我熬一碗茶。炭炉上,陶罐里的水咕嘟作响,茶叶、花生、姜片沉沉浮浮。奶奶那双布满青筋、指节粗大的手,稳稳拿起那熟悉的豁口土碗,为我盛满。茶汤依旧浓酽滚烫,熟悉的辛辣暖意直抵肺腑。
“崽啊,”奶奶的声音带着时光的沙哑,目光望向门外平坦的水泥路,“路平了,好啊……出得去,也回得来,快当!”她脸上漾开欣慰的笑纹,望着快递车扬起的轻尘。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悠远,仿佛在回味茶汤的醇厚:“这熬茶的老法子,火候得慢慢守,急不来。就像过日子,有些老理儿,老滋味,还得守着,传下去。”
我捧起碗,茶汤在粗陶碗里旋转,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视线。碗沿那个熟悉的豁口,轻轻抵着我的唇——它盛载过多少风雨晨昏的暖意啊!这条新路平阔坚实,载着人们奔向更广阔的天地;而那条深埋心底的旧时小路,连同它所承载的泥土气息、草木芬芳、熬茶辛香、人情暖意,早已如这浓酽的茶汤,熬进了骨血,成为灵魂深处最坚韧的归途坐标。
那条泥泞的小路,虽已隐入地表之下,却从未真正消失。它如同大地深处盘结的根脉,以其沉淀的养分,滋养着上方这条通往远方的坦途;它更化作流淌在血脉里的文化基因,深植于心田。每当我回望生命的来处,它便在记忆的旷野中蜿蜒如初——露珠在草叶上闪光,晚霞为它披上金衣,野草与野花的清香在风中弥漫。它固执地延伸,通向奶奶炭炉上那碗依旧滚烫的熬茶,通向火塘哔剥声中一声温暖的呼唤,通向那份在变迁中愈发清晰、愈显珍贵的乡土之魂与生命韧劲。这蜿蜒的小路,是起点,亦是永恒的归途,在时代的画卷上,新旧交融,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