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唤他二叔,其实也是我的二叔,父亲的亲兄弟,今年八十了。他生来便无法言语,但这丝毫不妨碍他成为村中不可或缺的人物。他住的半红砖半土墙老屋静卧在村东头,屋前那蓬竹子长得茂盛,青翠得仿佛蓄满了整个季节的汁液,层层叠叠,竹影在院中晃动,筛下点点阳光,也筛落了细碎光阴。
村里人都晓得,二叔的手艺是村中一绝。篾刀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竹子在刀下顺从地裂开,裂成细丝,又在他手上飞旋缠绕,翻舞成篓、成筐、成席,最后化作各种结实耐用的家什。他砍竹,破竹,削篾,编织,动作如流水般自然连贯,无声无息,却把竹子驯服得服服帖帖。篾刀在他手中像长了眼,削出的篾条薄厚均匀,青黄相间,仿佛竹子的经络也服帖地听从了那双手的调度。村里但凡用得上的竹器,十之八九皆出自二叔的院落,箩筐、簸箕、竹篮,一件件都带着竹子自然的清芬气息,默默散发着生命的力量。
村里人每每来寻他做活计,二叔便坐在院坝里,在簌簌竹影之下,低着头,只专注于手上正编织的物件。他从不比划,也不发出任何声响,偶或抬眼望望来人,嘴角微微牵动,便算是招呼了。他手指粗壮,关节嶙峋,刻着深深浅浅的纹路,如同老竹节上被风雨侵蚀过的印痕,无声地诉说着过往劳作的重量。可这双手在青黄的篾条间穿梭时却无比灵巧——薄薄的篾片在他指间翻飞、穿插、压紧,篾条便在他手中驯服地交织出细密的经纬,渐渐有了箩筐的形骸,有了竹匾的轮廓。竹篾在指间穿梭的声音,细密而温柔,如同岁月在耳边悄然低语。
二叔的篾器,结实又耐用,家家户户都离不得。杨家新打的稻谷,在二叔编的箩筐里安稳堆叠;曾家的蚕匾里,胖胖的蚕宝宝在桑叶间穿梭,啃食有声;尹家媳妇抱着新生娃娃,坐的也是二叔亲手编的小竹椅。篾器装盛着粮食,也盛满了日复一日的烟火生活。
村里的小娃娃们最喜欢围着二叔看。他闲下来,会拿些零碎篾条,手指灵巧地翻转几下,变出只青绿的小蚱蜢来,递给娃娃们。孩子们欢天喜地接过去,二叔脸上便漾开一层浅浅的笑纹,沟壑纵横,却像山野间被雨水浸润过的泥土般温暖而舒展。他眼神柔和,目送孩子们蹦跳远去——那篾蚱蜢在他粗糙掌心跳动时,仿佛顷刻便通了灵性,将老人心底的温情无声递送到孩子喧闹的小世界之中。
日子如门前溪水般静静流淌,流走了无数春秋。如今,村里人渐少,市集上花色繁多的塑料桶、塑料篮子也涌进了灶房院落,轻便又便宜。 二叔的院坝不似从前那般熙攘,但他依然日复一日坐在竹影里,篾刀轻响,竹丝在他手中翻飞。 他手上动作似乎慢了些,却仍如老竹般沉静,日复一日地编织着,仿佛编织的不是篾器,而是时光本身。偶尔,会有城里来的年轻人,或是扛着相机的文化人,在村支书的带领下,特意寻到这僻静的院角,默默看他劳作片刻。他们低声交谈着,赞叹着这行将消逝的手艺,有时会提到“老手艺的价值”、“该好好记录保护”、“村里正琢磨着怎么把这些好东西传下去留住根儿”。二叔只是略抬抬眼,便又埋首于手中的经纬,但那专注的身影,在镜头里,在旁观的静默中,似乎被镀上了一层别样的光晕。
前几天,邻家添了孙子,二叔又默默编了个精巧的小摇篮送去。摇篮细密均匀,边角圆润,崭新竹色透出温润的光泽。邻家欢喜收下,连声道:“二叔,您这手艺,真是宝贝!可得传下去啊!” 二叔脸上浮起那种和煦如暖阳般的微笑,目光掠过摇篮,又望向远处嬉闹的孩童,那眼神里,似乎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微澜。
夕阳西下,霞光铺满了他院中的竹林,竹叶仿佛在霞光中燃烧,映着他佝偻的脊背。他静静坐着,凝望着晚霞与翠竹交织的绚烂,沉默的身形宛如院角那根经年支撑着竹架的老竹竿——风雨不动,沉默如初。
他一生未曾说过一句话,可他手上编织出来的那些器具,却走遍了村中每家每户,盛过米粮,养过蚕虫,抚过婴孩,在寻常日子的每个角落呼吸吐纳。篾刀与竹篾的轻响,便是他一生唯一的言语——这无声的劳作,默默支撑起乡村日常的脊梁,如同竹根在地下静静蔓延。在那些寻访者重新投来的目光里,在村人偶尔提起的“传下去”的期盼中,这深埋的根须,仿佛正悄然积蓄着力量。原来最深的言语并非由喉舌发出,而是由手掌在劳作中刻录于光阴之上:二叔的篾器,盛过新谷,养过春蚕,摇过婴孩,在无数个平凡日子深处发出回响。其劳作本身便是深沉的言语,在无声中更显其重量——竹篾的韧性,不仅是生命在岁月里磨砺出的筋骨,更是乡村绵延不绝的文化脉络,在时光的河床上,沉淀,回响,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