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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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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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桔事

村后那一片桔林,在洞口县赧水河畔的山坡上,在我心头,根深蒂固地生长着,是血脉里无法消融的印记。

春风一吹,桔树便从冬的沉眠里苏醒。细瘦的枝条上,点点新绿试探着爆开。一场酥雨过后,叶芽便舒展了筋骨,绿得饱满,仿佛能听见生命在枝头奋力呼吸的声响。不几日,米粒大小的花苞便悄悄藏匿在嫩叶的臂弯里,一天天鼓胀。终在一个雾气迷蒙的清晨,洁白娇小的花朵,羞涩又骄傲地从叶底探出头来。花开时节,桔林里的空气仿佛被一种清冽微苦的香气浸透了,那是春意最浓时的呼吸,沁入肺腑,又悄然渗入魂灵深处。蜜蜂嗡嗡地忙碌,翅膀的震颤给寂静的桔林蒙上了一层薄纱般的低吟。

老周是桔林的主人。灰白的头发,脸上沟壑纵横,像极了老桔树皲裂的皮。他常穿一件洗得发白、边角磨出毛茬的蓝布衫,腰背微驼,却透着股韧劲儿。每日天蒙蒙亮,他便扛一把磨得锃亮的锄头,脚步轻缓地踱进桔林。蹲在树下,像抚弄婴孩般,察看每一棵树的根脚,偶尔翻翻土,剪去几根多余的枝桠。他那双手掌,粗糙得如同老树根,布满深褐色的裂纹,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红壤。当手指拂过树皮时,神情专注而温柔,仿佛指尖能感知到树身里汁液奔涌的脉搏。

疏花是件苦累活儿。花太繁,树便吃力,果子反而长不结实。老周需得仔细挑拣,将那些过密、瘦弱的小花掐掉。他边劳作,边喃喃自语:“得舍得,舍得啊……” 被掐下的桔花,簌簌飘落,散在地上,宛如撒了一地细碎的白雪。有时,一阵风过,桔花便纷纷扬扬,落在老周花白的头发上、微驼的肩头,也铺满了脚下的土地,轻轻柔柔,悄无声息。老周常常只是抬手拂去肩头的落花,继续埋头,仿佛这花雨只是天地间寻常的絮语,不值得惊扰。

夏日,桔树的叶幕浓得化不开,青涩的小果隐在叶底,探头探脑。阳光奋力穿过枝叶,筛下斑驳的光点,在泥地上跳跃,像许多碎了的金箔。杂草也趁机疯长,与桔树争抢着地力。老周只得顶着毒日头,俯身弯腰,锄头一下下深深扎进泥土,又翻出纠缠的草根,汗珠子砸在干燥的土里,“滋”一声便没了踪影。他不时直起酸胀的腰,捶打几下后背,望一眼头顶白晃晃的日头,又弯成一张沉默的弓。那件蓝布衫早已湿透,紧贴在背上,颜色深得像赧水河底的淤。

暴雨来时,雨点沉重地敲打着树叶,噼啪作响。老周披着沉重的蓑衣,戴着斗笠,在泥泞的桔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巡视,查看被雨水冲刷的土坎,疏浚积水的洼地。泥浆糊满了他的裤腿和草鞋。雨幕如织,将他微驼的身影与风雨中摇曳的桔树模糊地缝合在一起,仿佛也是一棵苍老而倔强的树,在艰难移动。雨霁天青,他顾不得歇息,忙着给树根培土、加固树身。湿土在锄头下翻动,散发出雨后特有的、带着腥甜的潮气。老周的神情凝重专注,如同守护着易碎的珍宝。

秋风一起,桔林便悄然换了颜色。青果一天天饱满圆润,由青涩转为澄黄,再晕染上动人的红霞。远远望去,枝头仿佛挂满了沉甸甸的小灯笼,压弯了枝条。桔子熟透时,空气里似乎都流淌着蜜糖般的甜香。老周开始采摘了。他的动作熟稔而轻巧,用特制的小弯剪贴着果蒂精准地一剪,唯恐伤了树皮或果子。金黄的桔子被小心翼翼地放进箩筐,排列整齐,很快便冒了尖,在秋阳下闪烁着金子般温润的光泽。

收成,是桔农心头最重的节日。老周脸上漾开了难得的笑意,连皱纹都舒展了几分。他挑着沉甸甸的担子,脚步轻快地走在窄窄的田埂上,扁担随着步伐吱呀吱呀地唱着古老的调子。桔子被运到村口,等待收购的卡车。老周蹲在箩筐边,掏出油亮的烟袋,卷上一根旱烟。他眯起眼,望着自己亲手侍弄出的果实,深深吸一口烟,灰白的烟雾便袅袅升腾,仿佛一年辛劳的重量也随之飘散了些许。烟雾后面,那张布满沟壑的脸,显得异常柔和、安详,像一块被岁月反复摩挲的老树根。

桔子收罢,老周把卖相不佳的小果、裂果仔细挑拣出来,堆在堂屋一角。冬天,农闲了,桔林也沉沉睡去。老周坐在暖融融的火塘边,就着昏黄如豆的灯光,用小刀灵巧地将桔子剖开。桔皮被完整地剥下,摊在竹匾里,置于檐下风干。桔瓣则掰开,撕掉那层白络,果肉晶莹剔透,酸中带甜。老周将果肉摊在细密的竹筛上,置于灶头温和的火力上烘烤。火塘里的火苗跳跃着,映红了他专注的脸庞。桔皮在烟火的熏染和时间的沉淀下,逐渐蜷缩、变深,散发出浓郁而温暖的药香,弥漫了整个老屋。小孙子围在火塘边,眼睛亮亮地盯着那些渐渐收干水分的桔瓣。老周挑出几瓣烘得半软的塞进孙子手里:“慢些,莫烫着。”孙子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被烫得直吸凉气,小脸却漾开了蜜糖般的满足笑容。老周看着,自己也笑了,眼角的皱纹便舒展开来,像风干的桔皮泡在了温水里。

村里谁家孩子咳嗽了,大人常会来找老周讨些陈年桔皮。老周便踮起脚,从挂在灶头上方、被烟火熏得黢黑的竹篮里,摸索出几片颜色深褐、蜷缩得紧实的桔皮,递过去:“拿回去,泡水喝,滴两滴蜂蜜更好。”那些桔皮,在灶火烟气日复一日的熏染下,早已褪尽了鲜亮,变得黝黑、干硬,如同岁月风霜凝结成的琥珀,在烟火气里默默酝酿着更深沉的滋味,仿佛把无数个晴耕雨读、风霜雨雪的日子都锁在了里面。

桔林的日子,也并非总是一帆风顺。有一年冬天,罕见的寒流突袭,大雪铺天盖地下了几天几夜。老周忧心如焚,整宿整宿睡不安稳。天刚透出鱼肚白,他便踩着没膝的积雪,踉跄着扑向桔林。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口猛地一沉:许多枝条被沉重的积雪生生压断,断口处裸露出惨白的木质,像大地无声撕裂的伤口。一些幼小的树甚至被连根拔起,无助地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老周僵立在雪中,半晌,才缓缓弯下腰,试图扶起一棵倒伏的小树。他的手冻得通红,微微颤抖着,拂去树干上的积雪,指尖抚过那新鲜的断茬,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痛惜与无奈,如同看着夭折的骨血。凛冽的北风卷着雪沫,刀子般抽打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那一年,桔林元气大伤,收成锐减。老周蹲在冰冷的门槛上,对着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默默抽了半宿旱烟,烟锅里那一点微弱的红光,在寒风中明明灭灭。

然而,桔树的生命里,藏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倔强。第二年春天,那些狰狞的断口处,竟又挣扎着爆出了嫩绿的新芽,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顽强,刺痛了老周的眼睛。他看着那些倔强的绿点,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动。他侍弄得更加精心,像是在赎罪。砍来坚韧的竹子,给那些受过伤的树搭上更牢固的支撑,如同给断骨的亲人打上夹板。桔树也仿佛通晓人意,更加奋力地向下扎根,向上生长。生命如树,只要根脉尚在泥土深处喘息,残躯之上,总会挣扎着爆出新芽——那抹绿意,正是大地对所有伤口无声而倔强的弥合。

老周的儿子媳妇在县城安了家,几次三番要接他同住。老周总是摇头,语气不容置辩:“城里头,笼子似的,我住不惯。这桔林,离了我,谁晓得它的脾气?”儿子无奈,只得由他。小孙子放暑假回来,便成了爷爷的小尾巴,钻进桔林。老周教孙子辨认:蜜桔皮薄如纸,味甜似蜜;椪柑个头敦实,耐得住储藏……他粗糙的手指指点着树叶的细微差异,讲述着只有泥土才懂得的古老方言。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洒在一老一少的身上,光影斑驳,像流动的碎金。孙子好奇地踮起脚尖,学着爷爷的样子,笨拙地掐掉一片多余的叶子。老周布满皱纹的脸上,便漾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有时,孙子玩累了,在树荫下的草窠里沉沉睡去。老周就脱下外衣,轻轻盖在孙子身上,自己坐在一旁,默默地望着眼前这片葱茏的桔林,眼神里有种难以言说的、如同土地般深厚的满足与安宁。

桔林就这样,在洞口赧水河畔的山坡上,在无言流逝的岁月里,经历着风刀霜剑,也承接着雨露阳光。它岁岁枯荣,年年结果,如同老周那被风雨刻蚀过的面容,沉默却坚韧,成为村庄血脉里无声流淌的一部分。老周给他的小孙子起名“桔生”,这名字里,分明沉甸甸地寄托着比桔树更深、比脚下这片红壤更厚的指望。

后来,我离了故土,辗转于远方钢筋水泥的丛林。每到秋深,总有人捎来故乡的桔子。我剥开那带着家乡红壤和草木气息的果皮,掰下一瓣放入口中——清冽的酸甜瞬间在舌尖炸开,直抵心脾。这熟悉的味道,瞬间冲破了都市冰冷的围困,仿佛一条无形的河流,将我载回了赧水河畔的山坡。眼前仿佛又见那一片苍翠的桔林,在故乡的风中轻轻摇曳;耳畔似乎又响起老周挑着担子走过田埂时,扁担那吱呀吱呀、充满韧性的低吟,一声声,敲打着游子的心房。

口中桔瓣的清甜尚未散尽,舌尖却悄然漫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涩意,如游子心头那点挥之不去的、沉甸甸的牵念。这桔子,是大地捧出的、凝结了无数个晴雨寒暑的蜜糖,亦是离人眼中,一枚悬在霜天里的、裹着乡愁的微酸月亮。

——它是我回不去的故土,深深埋在我血脉里,是那方水土永不松开的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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