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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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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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蓼水河畔一辈子

邵阳山里的晚霞最懂人心,将金红色的光泼向田野,仿佛在土地与天空之间,铺开了一幅巨大而温暖的锦缎。山脚下蓼水河粼粼波光在夕照里跳跃,犹如无数条小鱼儿跃出水面,闪着金鳞。我每每立在家门口,眺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腰带田——村里老人总说这些挂在山腰的窄田像神仙解下的玉带,此刻田埂蜿蜒的曲线被霞光镀亮,如同岁月刻在大地额头的皱纹。此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想起我们那仿佛被晚霞映照得同样漫长而静好的一生。

将近三十年前,也是这样的晚霞时分,我穿着浆洗得发硬的蓝布褂子,胸口那朵纸扎的红花被汗浸得有些蔫软,站在吊脚楼的木门槛边不停搓着手。远远地,望见一顶红伞,像一朵移动的花,在湿漉漉的田埂上缓慢挪移。泥路蜿蜒,细雨方歇,泥泞难行。伞下是她,由两个同样打着红伞的伴娘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我走来。门前泥地上,鞭炮碎屑红艳如花,在湿泥里铺展着滚烫的喜庆。终于近了,能看清她低着头,脚尖踮着避开泥洼,崭新的绣花布鞋帮子已溅满泥点,额发被细汗微微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我迎上去几步,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目光灼灼,却又不敢直视她那低垂的眼帘,只憋出一句:“路滑,小心点。”声音低缓,如同山间溪流轻轻拍打岸石。

随后,我们便踏入了平凡的生活洪流之中,起初的日子,宛如四季分明却又往复循环的农事,在日升日落间静静流淌。春日里,青黄不接之际,锅灶时常冷清。天蒙蒙亮,我扛着锄头出门前,总不忘从灶膛灰烬里扒拉出一个温热的煨红薯——那红薯还带着草木灰的余温,匆匆塞进怀里。走到地头,看她已在那里整理秧苗,便悄悄递过去:“还热乎,垫垫。”她低头接过,慢慢剥开焦黑的外皮,露出里面金黄甜软的瓤子,一丝甜香在清冷的晨风里弥漫开来。她小口吃着,那点甜意,似乎也悄悄温润了我心头贫瘠的晨昏。

夏日骄阳似火,正是最煎熬的“晒红”季节。她随我下田,赤脚踩在滚烫的泥水里,弯腰插秧。毒日头悬在头顶,像要把人脊背上的油都榨出来。汗水淌进眼睛,蜇得生疼。偶尔直起腰捶捶背,一眼瞥见她额角的汗珠成串滚落,脖颈后面晒得通红一片,几缕碎发湿漉漉地粘在颊边。几只狡猾的蚂蟥,不知何时已悄悄吸附在她白皙的小腿上,贪婪地吮吸着,留下暗红的血点。我心一揪,指着远处山脚下一片浓郁的树影:“去那里歇歇脚吧,莫要晒坏了。”她摇摇头,用手背抹了把汗,又弯下腰去。我喉咙发紧,也只能如同田里一尊被烈日烤透的泥塑,把腰弯得更低,手中的秧苗插得更快些,仿佛这样就能替她分担些灼热的分量。

秋收后打糍粑的夜晚最是热闹。村里老少围聚在晒谷坪上,中央的石臼里,蒸熟的糯米饭冒着腾腾热气,香气诱人。汉子们轮流抡着沉重的木槌,嘿哟嘿哟地砸下去,连枷声与木槌声此起彼伏,在寂静的山谷里荡出浑厚的回响。火光跳跃,映着一张张淌着汗却洋溢着满足的脸。我高高举起木槌,手臂的肌肉虬结贲张,汗珠顺着古铜色的皮肤滚落,在火光下闪着亮。目光下意识地在喧闹的人群里搜寻,一眼看见她挤在妇女堆里,正笑着和旁人说着什么。四目相对的刹那,她朝我扬了扬下巴,眼神亮晶晶的。我心头一热,像石臼里那团被反复捶打的糯米,瞬间被那目光融软了,咧嘴一笑,牙齿在黝黑脸膛上白得耀眼。

冬夜漫长,山风像长了爪牙,呼啸着穿过吊脚楼的板壁缝隙,发出呜呜的怪响。我们围着炭火盆而坐,盆里炭火幽幽燃着蓝焰,火灰里半埋着个粗陶罐,罐口噗噗冒着白汽——那是她睡前煨上的罐罐茶,老茶叶混着姜片和盐粒在罐里咕嘟,辛辣的暖香混着炭火气在屋里盘旋。寒气无孔不入,我有时会从怀里掏出几颗炒得喷香的板栗,那是白天在火塘边煨熟的。剥开焦脆的外壳,露出里面金黄饱满的栗子肉,带着柴火特有的暖香,递到她手里。她接过栗子,用火钳拨开炭灰,提出煨得滚烫的陶罐,倒出半碗赭红色的浓茶递给我:“驱驱寒。”板栗的甜香与姜茶的辛烈在清冷的空气里纠缠弥漫,炭火偶尔噼啪一声,爆出几粒微小的火星,飞升、旋舞,倏忽又熄灭于沉沉的黑暗之中,像极了我们这平凡日子里偶尔迸溅的小小惊喜,转瞬即逝,却足以暖和冻僵的指头,照亮一瞬的心房。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的臂膀被阳光晒成了古铜色,像极了脚下这片沉默的土地。常年握锄把、扛扁担的地方,结着厚厚的、深褐色的老茧,那是光阴和劳作共同盖下的印章。而她,原本细腻的手臂也被晒出了泾渭分明的两种颜色,腕上被衣袖遮蔽的地方是原本的象牙白,而裸露的小臂则被晒成深红,犹如大地之上,被季节之手耕耘出的两道田埂——这无声的印记,记录着我们长年累月于泥土里躬身的每一寸光阴。

我是个拙于言辞的人,连句热络话都难得出口。结婚时,我送过她一个红漆木盒,里面空空如也。她问我用意,我只是挠挠头,憨憨一笑:“装你喜欢的。”那盒子便被她搁在床头柜上,日子一久,竟也渐渐蒙了尘。有时看她擦拭家具时指尖拂过那盒子,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怅然,我心里也像被什么轻轻刺了一下。这无言的岁月里,我的那些笨拙的心意,莫非真如这空盒一般,被尘封在寂静里,无声无息?

一个清晨,天还未大亮,我惦记着田头放水,轻手轻脚起身。经过灶房时,却意外瞥见微弱的晨光透过窗棂,勾勒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她竟已早起,坐在小竹凳上,借着那点熹微的光亮,低头专注地削着竹篾。细长的竹片在她手中翻飞,锋利的边缘不时在她白皙的手指上划出细小的血痕。竹屑在清冷的空气里无声飞溅。我惊得立在门口:“你这是……”她闻声抬头,看见我,脸上竟浮起一丝局促的红晕,像做错了事被抓到的孩子:“我……我想学着编个篮子给你,省得你总用那个破篓子装东西。”原来她竟悄悄去求了村里手艺最好的老篾匠。从那以后,我常在晨曦微露或暮色四合时,看见她就着门廊下、灶火旁那点可怜的光线,用那双本应拈针引线的手,笨拙却固执地对付着那些柔韧又倔强的竹篾。竹片在她纤细的指尖缠绕、穿插,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她正努力将心中那些未曾言说的细腻情意,一丝丝抽剥出来,再小心翼翼地编织进这纵横交错的经纬里。

光阴荏苒,她手中出来的物件渐渐有了模样,竹篮、竹筐、竹簸箕……家里的角角落落,都悄然添置了她亲手编织的器具。后来,她竟又给我编了一顶结实又轻巧的斗笠,边缘细细密密缠了一圈深蓝色的布条,既挡风又吸汗。我戴着它下田,蓼水河的风拂过,蓝布条在眼前轻轻飘动,犹如沉默岁月里悄然涌动的暖流。

去年夏天,久居省城的儿子带着小孙子回村避暑。小家伙在溪边玩疯了,回来时像个小泥猴,浑身湿透,脸蛋晒得通红发亮。儿子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孩子换衣服,一边笑着嗔怪:“哎呀,晒得这么黑,像个炭头,小心以后找不到对象哦!”孩子咯咯笑着,在父亲怀里扭来扭去。她正坐在屋檐下拣豆子,闻声抬起头,目光带着笑意,温和地落在我同样黝黑的脸庞和被汗水浸透的旧汗衫上,忽然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黑点怕什么?你爷爷晒了一辈子,我看了他一辈子,还觉得没看够呢。”

我心头猛地一震,像被一股温热的激流冲刷而过。几十年风雨相伴的寻常岁月,那些无声的付出、细小的照料、默默的陪伴,原来早已被她如此珍重地收存在心底。这一句突如其来、平平淡淡的话,却像一道清澈的山泉,瞬间冲开了岁月沉积在心底的万语千言,那些粗糙日子里的点滴温暖,原来都如溪底被泉水打磨圆润的卵石,在时光的冲刷下,愈发温润生光。

夕阳缓缓沉落,暮霭渐起,如同薄纱轻轻笼罩了田野。她不知何时已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我身旁,与我并肩望着那片被晚霞浸染得一片金红的土地。晚风吹动她鬓角的白发。远处蓼水河面浮光跃金,恍惚间似有苍凉的号子声顺风飘来:“嘿嚯嚯——杉木排呦走四方……” 那是早年放排汉子的歌,如今早没了排帮,可这调子已渗进河水,夜夜在梦里流。我侧过头,望着她被风霜温柔雕琢过的侧脸,心头涌动着万般思绪,最终只低声喃喃道:“人家都讲晒红难看……”她转过脸,眼神清澈,一如当年那个打着红伞向我走来的姑娘,灼亮的目光里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轻轻打断了我:“我们的爱,哪里需要什么‘晒红’啊?”她声音轻柔,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我心底的深潭,字字清晰,漾开层层涟漪:“晒红是给日头看的,我们——是给自己看的。”

晚霞熔尽了最后一点金红,天色渐暗,天地归于沉静。我轻轻拉起她的手,那双手早已不复当年的细腻,粗糙的掌心和指节上布满老茧,甚至还有些被竹篾划过的旧痕,却带着熨帖心窝的暖意。我们慢慢踱回屋里,灶膛里的炭火依旧燃着,幽蓝的火焰轻轻跳动,无声地舔舐着周遭的黑暗。火塘灰里,那只粗陶茶罐依旧偎着余烬,散发着若有似无的姜茶香。 这炉中蓝焰,几十载春秋,无论寒暑,始终未灭,在无数个清冷的长夜里温暖着我们简朴的陋室,也映照着彼此眼中,那经年累月沉淀下的、无需言说的温柔。

我们并肩坐在矮凳上,火光在两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摇曳明灭,沉默里唯有柴薪偶尔的噼啪轻响,和窗外蓼水河不知疲倦的潺潺水声。我忽然忆起当年那个空荡荡的红漆木盒,它早已被岁月摩挲得温润光亮。如今,里面装满了无声年月里她亲手编织的竹器小样,还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悄悄积攒下的、我给她剥的板栗壳——那些皱缩空瘪的壳,竟也如岁月精心剥蚀的珍珠,盛满了无需曝晒于日头下的、沉甸甸的暖意与安然。

晚霞落尽,炭火幽蓝,光阴悄无声息地滑过窗棂。蓼水河在窗外不知疲倦地流淌,映着天幕初上的点点星光,也映着两岸人家窗户里透出的、微弱而温暖的灯火。我们相守在这方寸之间,日子清贫如水,却自有其深沉的流向,不疾不徐,浸润着生命的根须。

爱,原来并非浮于言语之上的喧嚣,亦无需烙印于皮肉之间引人瞩目的灼痕;它沉潜于粗糙手掌递来的温热食物里,交织在沉默晨光中翻飞的竹屑间,最终沉淀为炭火盆里那抹幽蓝的火焰,无声燃烧,恒久温暖——直至将你我共同活成了对方生命里,最熟稔、最安稳、也最不可或缺的那道年深日久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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