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朋友说,要看懂武冈,得先上云山。带着这份好奇,我来了。地图上不过一个小点,踏上这片土地才觉分量。两千多年的故事,没写在褪色的县志里,倒像是揉进了溪水的清响,夯进了老城墙的石缝,也藏在那些舞龙灯汉子晒得黝黑的臂膀里。这趟,就想顺着这些“活”的痕迹,摸一摸武冈的脉络。
一、云山晨雾
天没亮透就摸黑上了紫霄峰。山风凉飕飕的,裹着草木气。等了小半个时辰,天边才渗出一线青白。雾气在山腰缠缠绕绕,像谁家晾晒忘了收的白纱。脚下的村子开始醒了,几缕炊烟扭扭捏捏地升起来,融进晨雾里,散在蓝得晃眼的天上。难怪道士们把这儿当福地,这清冽的空气吸一口,人都透亮几分。
下山路不好走,古道的石板被树根顶得高低不平,青苔滑脚。拐错一个弯,竟钻进条野径,藤蔓勾住裤腿,走得腿肚子发颤。 好容易钻出来,一回头,嚯!刚才站的地方,云海已经漫上来了,白茫茫一片填满了山谷。山涧汇成个小潭,水清得能看见底下青苔覆盖的大石头。突然想起外婆总念叨的“空山不见人”,大约就是这般光景——可惜我这会儿只顾喘粗气,寻诗的闲心早跑没了影。
二、花田里的声响
三月里的武冈乡下,油菜花是绝对的主角。独山村那一片金黄,从脚边一直泼到屋角,晃得人眼晕。风一过,花浪哗啦啦响,空气里那股子甜香,浓得化不开。几个小娃娃在田埂上追蝴蝶,脆生生的乡音在风里断断续续:“细毛伢子!莫踩花啰!……”笑声夹着蜜蜂嗡嗡,吵是吵了点,却是顶好的春天气息。
黄茅村的梯田更有野趣。明黄一层层叠上去,像是打翻了的颜料盘。溪边坐着个钓鱼的老汉,钓竿简陋得不行,仔细一看,鱼线尽头绑着根灯芯草茎,上面穿了截蚯蚓。“钓豁辣鳅咧!”老汉姓朱,见我好奇,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正好提竿,一条银闪闪的小鱼被甩上岸,尾巴溅起的水珠落在他深刻的皱纹里。“这东西,三十年前快绝种喽!水好了,它们又肯回来啦。”他摊开粗粝的手掌,那小鱼头宽嘴阔,阳光下鳞片闪着彩光。这土地的生命力,就在他掌心扑腾着。
三、活水里的生意
资水像条绿绸带,绕着武冈的田野。走到邓元泰镇赤塘村,成片的鱼塘镜子似的,映着起伏的山包,白鹭贴着水面飞,翅膀尖儿划破倒影。这里搞的是“稻花鱼”——稻子抽穗的时候,鱼就在禾苗底下钻来钻去。
农人老周,晒得跟塘泥一个色,裤腿卷得老高,站在田埂上。他指着从威溪水库引来的水渠:“鱼要活泛,水先得活!” “刘少军院士团队的新品种咧,”他见我一脸懵,摆摆手,“嗨!名堂怪得很,咱就晓得是好鱼!” 老周弯腰掬了捧水,水从他指缝里漏下来,亮晶晶的。“瞧这水,清亮!鱼也精神!”稻香混着水汽,他咂咂嘴:“水好鱼欢,胜过神仙!” 白鹭掠过水面,翅膀扇起一阵带泥腥味的风。
四、城墙根下的烟火
武冈的老城墙,石头缝里都透着凉气。手指摸上去,一股子沉甸甸的岁月感就顺着指尖爬上来。据说这全用巨石砌的城墙,在州县级里头是独一份。摸着摸着,指尖碰到一处凹痕,旁边蹭了块新糊的水泥补丁,像个突兀的伤疤。 墙缝里钻出几株野枸杞藤,挂着青果子,在风里晃悠。石头是硬的,藤蔓是软的,倒也相映成趣。
爬上济川门上的宣风楼,视野一下开阔了。这楼飞檐翘角,是后来仿宋建的。想象冬天雪后初晴,“宣风雪霁”该是极美的景致。下了城楼拐进南门老街,木头老房子挤挤挨挨,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从铺子里传出来。一股咸香勾着鼻子走,找到一家豆腐坊。老师傅正把刚出锅的卤豆干往竹匾里码。忍不住买了一块,烫手。咬一口,外皮有点韧劲儿,里面又软又嫩,卤水的咸香混着豆子的清甜,熨帖得很。几个老爷子坐在青石板台阶上下棋,“将!”一声喝,棋子拍得脆响。我蹲在旁边石墩上啃豆干,棋子声、豆香、铁匠铺的敲打,混成老城的脉搏。
五、竹骨里的精气神
快过年了,滩里村比白天还热闹。张昌湘老人弓着背,在灯下扎水龙灯。竹篾在他粗粝、满是老茧的手里服服帖帖地弯折。老人家八十多了,八岁就开始学这手艺,七十年光阴都缠在竹篾和彩纸里。“握龙头要虎口卡死!站桩要沉腰坐马!”他沙哑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劲头,给围着的后生仔示范,干瘦的手臂上青筋隆起。我试着捏了截竹篾,他枯瘦的手覆上来一压:“虎口发力!”篾片猛地弹开,指尖一阵刺痛。
除夕夜,龙江河面成了舞台。四条水龙在火光和鼓点中翻腾。主龙六米长,二十八条赤膊汉子托举着,跟着龙珠的指引,忽而“点头”,忽而“伸腰”,猛地一个“翻身”,又盘成“龙柱”。鼓点密得像暴雨,汗水在火光下顺着汉子们绷紧的脊背往下淌。上百人的吼声震得人耳膜嗡嗡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那截被我捏过的竹篾,此刻正撑起翻腾的龙脊。
六、数字里的乡音
傍晚晃到湾头桥镇南桥村。这里有点不一样。村道边的小喇叭冷不丁冒出武冈话:“骑摩托的师傅哎!头盔戴稳当点啰!”抬头一看,原来有摄像头。村支书刘谋荣在指挥中心,手指在屏幕上点划着,水库、稻田、杨梅林看得一清二楚。“喏,去年夏天就靠这个,劝回五十多个想下河野泳的伢子,”他有点得意地划拉着屏幕,给我看村民用积分换的电饭锅照片,“搞点实惠的,连细伢子都知道捡垃圾攒分哒!”
朱雅琴在自家院里摘枇杷,屋檐角挂着一个摄像头。“老公在广东打工,装了这玩意儿,夜里困觉都踏实些。”她掏出手机点开给我看,“喏,‘寻味湖南’上在推我家杨梅呢。”屏幕上紫红的杨梅挂满枝头,底下订单提示音叮咚响。她塞给我一把枇杷:“尝尝!甜过电子音!” 晚霞给飞过的白鹭翅膀镶了金边,掠过结满果子的枝头。
暮归
离开前又爬上一处山坡看武冈。暮色里:
老城的灯火挨着星星,
赤塘的鱼塘泛着碎银光,
滩里的鼓点隐约可闻。
野枸杞藤从城墙水泥补丁旁倔强地钻出来,
南桥村的电子屏蓝光冷冷映着青石砖。
院士实验室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最后的夕照,
稻田里,一条泥鳅正甩尾钻进泥水。
张大爷那盏龙灯的竹骨,
在夜色中静待下一次腾跃。
夜宿
晚上住在山脚的农家,推开木窗,云山的影子黑黢黢地卧在远处。夜深人静,资水的声音格外清晰。手心里还留着竹篾弹开的刺痛。 听着水声,迷糊间,千年前的铎铃、筑城的号子、船桨的欸乃,都化进了这哗啦啦的水响里。
这地方的好,在山,在水,在老城墙的石头缝里,
在花田娃娃的笑声里,在龙灯汉子的汗珠里,
更在那些守着它的人手上:
张大爷虎口的老茧,老周指缝漏下的活水,
妇人摘枇杷沾着灰的指尖。
我摸出口袋里那截扎过手的竹骨,
资水的支流,原是从这些掌纹里淌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