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长沙县龙华村的稻田便醒了。浑浊的水面倒映着农人佝偻的身影,他扶着犁,黄牛在前,泥浪翻涌如墨。两千年前《史记》所载“长沙,楚之粟也”的农耕图景,此刻仍在山水间延续。春雨初歇,泥土的腥气裹着青草香漫过田埂,直往人鼻腔里钻。远处,几树桃花灼灼,李花堆雪,黄鹂的清啼自林间滴落,应和着农具碰撞的叮当声——这便是长沙乡间亘古的惊蛰三候了。
田垄上飘来俚语:“穷人莫信富人哄,桐树开花才下种。”老农扶着犁稍作歇息,望着山间初绽的淡紫桐花,咧嘴一笑,露出被槟榔染红的牙齿。桐花是长沙农事的天然节气表,它与皇历上的“清明下种,谷雨插秧”同样精准。不远处的水田里,几个汉子正扎草人驱鸟。竹竿挑起红布条在风中翻飞,草人手臂上悬着的铜铃叮当作响。更有人剪了红纸**形插于田埂,焚香低语,敬那看不见却笃信存在的“秧田神”。土地庙前残留着香灰与炮仗碎屑——二月初二那场土地诞辰的皮影戏散场多日,而人们对风调雨顺的祈愿已渗入春泥。
待到谷雨,真正的农事大幕方启。长沙人谓之“栽米树”,有谚云:“大人望插田,细人望过年”。开秧门那日,田头鞭炮震天,锣鼓喧腾。德高望重的老农率先下田,拔起第一把秧苗,如天女散花般掷向四方。众人挽起裤腿踏入沁凉的水田,男女对歌声随即在氤氲水汽中升起。年轻人嬉笑着撩泥水互泼,泥点溅上姑娘的花衣衫,引来一阵嗔骂,惊飞了田埂上的白鹭。插秧快手的腕上系着红布,人称“大刀手”,他们较着劲儿,从田埂两端相向而插,比试谁的禾苗栽得又快又直。落后被“关”在田中央的,则被戏称为“坐轿子”。
秧苗立稳脚跟后,乡野便换了妆容。浏阳河畔的镇头镇,百亩油菜花涌成金色波涛,蜜蜂嗡鸣如低音弦乐。溯流而上,小河乡的叠水坝成了新晋网红。村民挑着青秧颤悠悠走过石坝,倒影在粼粼波光中浮动,恰似行走于天光云影之间。最动人的还是大围山的春韵,这座“湘东绿色明珠”孕育了浏阳河的源头活水。登顶远眺,但见群山含翠,溪涧如银链缠绕山间。山腰处野生杜鹃初绽,深红浅粉泼洒在葱绿底色上,偶有白鹭掠过林梢,翅尖点破薄雾。
五月熏风起,农事转入精耕细作。踩田人拄杖行走于阡陌,以脚掌揉碎杂草,将其深埋作肥。山歌在稻浪间起伏:“踩田不打歌,禾少稗子多”。此时浏阳万丰湖的千亩荷塘已露尖角,碧叶如盖,粉荷亭亭。采莲女驾小舟穿行荷丛,木桨搅碎水中云影。岸边垂钓者静坐如雕塑,只有鱼竿轻颤时,水面才惊起一圈涟漪。
夏末秋初,稻穗垂首,乡村进入盛大狂欢。扮桶(打谷桶)搬至田间,汉子们抡起稻束奋力摔打,金谷如雨落。泥水在嬉闹中泼向“掌作长工”,被泼得浑身淋漓者反被视为得福之人。收工后主家摆出“洗桶酒”,腊肉的咸香与米酒的醇厚弥漫院落。新米初炊,主妇虔诚地舀出第一碗置于神龛前,谓之“试新”。东乡农人则忙着“撑禾”——晚稻秧苗已挨挨挤挤插进尚未收割的早稻间隙,两季生命在田中奇妙共生。
当稻谷归仓,长沙的秋色才真正绚烂。岳麓山进入最富诗意的时节,爱晚亭四周枫林尽染,“深红、大红、橘红交织成一片燃烧的海”。杜牧“停车坐爱枫林晚”的意境在此具象为游人的惊叹与快门声。行至白鹤泉,掬一捧清冽山泉,煮沸沏茶,雾气蒸腾间竟幻化出白鹤振翅之形。山径蜿蜒至黄兴墓、蔡锷墓,嬉闹声在此戛然而止。墓石上苔痕斑驳,唯有松涛阵阵,似在诉说“护国将军不占地盘、功成身退”的千古气节。
隆冬的长沙乡村并未沉寂。沩山密印寺的晨钟穿透霜雾,万佛殿檐角垂挂冰凌。香客踏雪朝圣,呵出的白气与香火缭绕成一片。宁乡灰汤温泉则热气氤氲,农人浸泡在暖流中舒展筋骨,温热的泉水洗去四季劳作的疲乏。灰蒙蒙的水雾升腾,模糊了远处“青龙寨”里宁乡花猪的哼叫——这些明代即被誉为“较他地产者更肥美”的珍畜,正在现代养殖文化园中延续着古老物种的传奇。
时代之风终将吹拂每一寸土地。湘峰村的闲置土砖房前,“90后”戴家礼驻足四望:荷塘舒展,远山如黛,距长沙城区不过四十分钟车程。他带领团队租下十八栋荒废民房,仅四十五天,“芭蕉熊半山坡生态农场”便破茧而出。草坪音乐会上吉他声飘荡,非遗手工坊里棕叶在老人指间翻飞成蚱蜢,蔬果采摘园中孩童的笑声惊起栖鸟。昔日沉寂的村落,如今复游率竟达百分之四十二,山河智能、茶颜悦色等名企员工常在此团建。
更远处,同汇长龙生态欢乐园拔地而起。负责人李雷仍记得2022年初见时的景象:零散的池塘与普通田土在丘陵间慵懒袒露。而今锦鲤池漾彩,紫藤长廊垂香,共享菜园里草莓谢幕,水果黄瓜又缀满藤蔓。废弃民居亦获新生:中央美院教授黄克俭助力的乡村美育馆内,年轻画师临摹着《潇湘竹石图》;尚木兰亭改造的茶空间里,旧陶罐插着野菊,土灶上煨着金井绿茶——这座“因茶扬名”的古镇,正将“十里湖面、百年古井、千年古寺、万亩茶园”的底蕴酿成待客的甘露。
小河乡的蜕变更为神奇。农民邱贵荣执画笔于韵墨缘画室,指导昔日握锄的手在宣纸上皴染山水。画师们分工协作,有人勾勒山石轮廓,有人点染层林,有人敷彩提亮。这些浸润着浏阳河灵气的装饰画漂洋过海,年产值突破千万。雨幕中的小河乡从车窗望去,稻田、画室与白鹭构成一幅流动的油画,印证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朴素真理。
夕阳沉入湘江,我立于岳麓山巅。东望长沙城华灯初上,霓虹勾勒出都市天际线;西瞰乡村星火点点,晚归的农人拖着斜影走向炊烟升处。江风携来远方的气息——是稻田的土腥、荷塘的清气、茶园的芬芳,也是美育馆的松烟墨香与欢乐园的烤面包甜香。千年农耕血脉与时代新机在此交融共生,恰似那湘江之水,不舍昼夜奔流北去,滋养着古老而年轻的大地。
故园风起时,万物皆低语着同一个秘密:真正的乡土,从不是固守时光的标本,而是大地深处绵延不绝、破土而出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