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压弯了木棉,几朵殷红的花,被风一推,便旋转着飘落,“扑”、“扑”地砸在石板路上,发出柔软的钝响,像晨光里坠落的音符。龙华公园醒了,空气里搅着泥土的腥、新叶的涩和木棉那点若有似无的甜。
我习惯清晨漫步。湖畔打太极的老者,动作如行云;空地上跳操的大妈,音乐节奏铿锵。但最引我的,是草坪边沿传来的声音。
陈老师站在那儿。银灰短发,素色棉麻长衫,身姿挺拔。她微仰着头,双手交叠于腹,片刻凝神后,一道清亮、圆润、宏阔的声音便泉水般倾泻而出,瞬间划破宁静,又奇异地融入其中。她身前聚着一小圈人:闭目打拍子的阿公阿婆,眼神疲惫却渴望的中年男女。我好奇驻足,她目光扫过,温和颔首:“来,试试?声音是敞开的门。”我窘迫发声,细若蚊蚋。她走近,一手轻按我后腰下方:“这里,丹田。别挤嗓子,想象气息如种子破土。”她深吸,声音再次喷薄,如实质的光束穿透清冽空气,草木仿佛为之一振。“声音是活着的证明,”她环视眼前平凡而真诚的脸孔,皱纹、粗糙的皮肤、渴望的眼睛,“暖自己的心,也暖别人的心。”一位阿婆低声说,陈老师是退休的特级音乐教师,儿女在国外,她却留了下来,“舍不得让想唱歌的普通人没了引路人”。
日头西斜,树影拉长,镀上金边。公园的声音,汇成一条厚重的河。
百年老榕下,是客家阿公的据点。竹凳围成半圆。一位头戴褪色解放帽、面庞黝黑的阿公,闭眼,下颌微抬,喉结滚动,一声苍劲悠长的山歌骤然迸发。那声音像盘虬的老树根,扎进泥土,轻易盖过喧嚣:“日头落岭又一天,阿妹等郎在门前……”古老的调子,仿佛土地自身的呼吸,每个转音都沉淀着时光。
像是回应,不远处刚歇下的女工们——正是那帮湖南姐妹,亮开了嗓子。欢快高亢的花鼓戏选段响起,叮叮咚咚,如奔涌跳跃的山涧溪水,充满泼辣的生命力。苍凉的山歌余韵未歇,清脆的花鼓已然接上,此起彼伏,隔空对话。
奇妙发生了。唱山歌的阿公们,听到截然不同的花鼓调,非但不恼,反而停下,侧耳倾听,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憨厚的笑,有人忍不住跟着拍掌叫好:“好!够劲道!”湖南女工们也被山歌吸引,好奇地围拢到榕树下。听着听着,竟有人尝试用浓重的湖南腔,生涩地模仿那婉转的古调。南腔北调的模仿,引得阿公们哈哈大笑,笑声里满是宽容。一位阿公笑着摆摆手:“妹仔,莫急莫急,听我唱……”他放慢速度,一字一句示范那独特的发音和拖腔。女工们认真重复,依旧生涩。不远处小音箱飘出的流行电子乐,瞬间被这古老调子和新学的模仿声淹没。像崭新的牛仔裤蹭上了手工靛染的蓝印花布,起初突兀,接触久了,靛蓝的质朴悄然晕染了经纬,牛仔裤的现代气息也渗入纹理,在这片绿荫下,织就一幅独特的声音彩锦。
夜色如深蓝丝绒垂落,景观灯次第亮起,白日的喧嚣沉淀为背景低音。北门围墙边的翠竹林,沙沙低语。
一张冰凉石凳上,坐着个瘦削身影。深蓝工装洗得发白,袖口领口磨损。他低着头,双手捧一支银色口琴横在唇边。小心试了几个音后,一串流畅而忧伤的旋律如月光流泻。起初低回,似风过竹叶,裹着疲惫和思念;渐渐盘旋上升,音符变得清晰、有力,甚至激越,像压抑已久的心泉终于寻到缝隙,不顾一切地向上喷涌、歌唱。
我被牵引,远远站在竹影外。那曲调陌生,旋律简单却直抵人心。仿佛有故乡山野的风、青绿稻田的沙沙声,也缠绕着城市钢筋水泥的冰冷、机器轰鸣后的耳鸣,和沉甸甸的孤寂。他身体随旋律晃动,这方竹林便是他全部世界,琴声化作翅膀,在铁窗与混凝土森林之上,寻找片刻自由。
一曲终了,余音缭绕。他抬头看到我,脸上掠过腼腆。他叫阿锋,附近电子厂的模具工,来自贵州黔东南。“小时候,寨子里老人吹木叶、芦笙。我爹有支旧口琴,我偷学的。”他低头抚摸磨得锃亮的琴身,“出来十年,忙得陀螺似的,差点忘了怎么响。”声音低沉下来,“白天厂里,冲床、车床、注塑机轰隆隆,震得脑仁麻。只有晚上躲这儿,吹几段……好像能把心口的闷气吹出去。”他摩挲口琴,“调子瞎凑的。有时想老家山里的风,凉飕飕带青草味;有时想流水线上堆成山的活儿……吹出来,心就松快些。”他停顿,望向夜空,仿佛寻找家乡的星斗,再次吹起。音符轻快了些,带着一丝希冀,在清冷空气里游弋。
沉稳的脚步声伴着晃动的光柱——保安老梁巡园来了。他身材敦实,平日不苟言笑,眼神锐利。手电光扫过竹林,停在阿锋身上片刻,移开。老梁停在竹林边缘的暗影里,静静站着,手电垂向地面,侧着头。阿锋的琴声在短暂犹豫后继续。老梁如沉默的雕塑。待最后一个音符散入夜空,老梁依旧没上前。他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随即,“啪”一声轻响,将手中那把竹骨泛黄的大折扇收起,插进后腰皮带。那动作,那无声的点头,是一份深沉的默契。他转身,脚步声缓缓融入更深的夜色。阿锋的琴音在这默许的寂静里再次流淌,少了几分孤寂,多了几分笃定。那声音倔强地穿透远处工业区不息的机器低吼,在这片竹林中,似乎终于寻到了某种微小而温暖的接纳。
公园里的声音,日复一日,无论寒暑,嘹亮如初。它源自喉咙与乐器的震动,更源自平凡胸腔内,对生活最原始的热爱与不肯低头的呼吸。当流水线切割时光,当城市冲刷个体,这里的歌声舞步,如同石缝间的野草,在水泥缝隙里扎根,奋力吐露鲜绿。
陈老师如暖阳的美声,女工踏碎疲惫的舞步,客家阿公连接土地的苍凉山歌,湖南姐妹跳跃的花鼓调,阿锋盘旋乡愁的孤独口琴……所有声音,最终汇成一股无声的生命洪流。它昭示着:凡躯纵然困于钢铁围城、生计奔波,灵魂深处对美、联结、表达的渴望永不磨灭。这渴望,借由歌与舞,长出翅膀。在合唱的旋律里依偎取暖,驱散异乡寒冷;在独自的吟哦中飞越孤岛,抵达片刻安宁。
在市井的喉舌之音里,泥土深处的文化根脉汩汩流动。在工业的轰鸣与城市的飞转旁,他们以血肉的节奏与肺腑的旋律,为沉重的生存唱出尊严,为漂泊的心灵锚定片刻心安。生命长河奔涌不息的奥秘,便在于此——在于无数微尘般的灵魂,在喑哑之处,在宏大叙事之外,不甘地涌动、碰撞、回应,汇成那冲破阻隔的、嘹亮而永恒的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