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破晓,薄薄的雾气轻柔地弥漫开来,宛如一层半透明的轻纱笼住了村子。远处山峦的轮廓尚在朦胧中若隐若现,空气里已充盈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微凉中透着沉甸甸的生机。村口那棵老榕树垂下缕缕气根,如同长者数不清的慈蔼须发,在晨风里轻轻拂动,仿佛在默数又一个日子醒来。我推开窗,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引向村后那片方方正正、挨挨挤挤的菜畦——被田埂分割得整齐有序,如同大地的棋盘,上面已零星点缀着早起农人的身影,无声地拉开了忙碌的序幕。
当坤伯那只粗厚的大手在簸箕里灵巧地拨弄菜种时,豆妹便像个小影子似的粘在旁边。春分已至,选种是农事的序曲。老人粗糙的手指如筛子般在豆种间游移,剔去干瘪与虫蛀的颗粒,留下饱满浑圆的精华。“豆妹,”坤伯的声音如同从土地深处翻出般浑厚,“你瞧,这豆子,亮得能映出你的小脸来,才是好豆子。”豆妹闻言,小脸凑得更近了,她凝神细看,又伸出小手小心拨弄着,黑亮的眼睛专注得如同两颗沉静的墨玉。选好的种子被小心地倾入青花粗碗里,又倒入旁边一个锃亮的不锈钢盆中——豆种哗啦啦倾泻的清脆声音,宛如许多粒小翡翠珠子跌落玉盘,引得豆妹咯咯笑出声来,那笑声脆生生地撞碎了薄雾,也撞开了春天泥土下蓄势待发的秘密。
菜地里的播种,如同一种庄严而朴素的仪式。阿峰扶犁,他爹则在后头稳稳地压着犁把,新翻起的泥土在犁铧下翻滚开来,如同掀开了大地深褐色温热的内腑,湿润的土腥气顿时热烈地扑鼻而来。豆妹跟在后面,小脚丫踩在松软的泥沟里,模仿着大人的动作,郑重其事地将种子一粒粒点进温软的土壤深处。她弯下腰又直起身,小小的身影在垄沟间起伏,如同一个虔诚的朝拜者——菜籽落进泥土的瞬间,仿佛也叩响了大地沉睡的门扉,沉静而笃定。阿峰抹一把额角的汗珠,笑着打趣她:“豆妹,你这小把式,种下的可都是金豆子哟!”豆妹仰起脸,汗珠在她红扑扑的脸颊上闪闪发光,她回敬道:“峰哥,你种的才是金豆子哩!”这互相打趣的欢快声音,在菜畦上方盘旋缠绕,仿佛要唤醒所有蛰伏的生命。
初夏的太阳渐渐显出它的烈性,村口那几块菜畦,叶片在日头下蔫蔫地卷着边,像是渴极了的唇。几个老农蹲在地头,眉间的褶皱如同被旱情犁得更深了。老顺叔摘下草帽扇风,眉头紧锁:“这老天爷,再不下点雨,菜叶子都要点得着了!”
“靠老天爷?”阿峰的声音插了进来。他刚用新买的智能手机查完资料,屏幕上亮着各种灌溉设备的图片。“顺叔,咱们试试喷淋吧?”他指着远处坡上村里去年装上的太阳能板,“坡上那些板子发的电,不用白不用,正好派上用场!”
起初,老人们像看“生水芋头”似的瞅着这个后生仔捣鼓那些塑料管子和喷头,眼神里满是怀疑的硬块。可当清凉的水雾第一次从新装的喷嘴里均匀地喷洒出来,在阳光下划出几道小小的彩虹,蔫头耷脑的菜叶便如同久渴逢甘霖般,在众人眼前一点点吸饱了水,重新挺直了腰杆舒展开来——那细微的舒展声,像是植物在酣畅痛饮。老顺叔伸出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去接那凉丝丝的水雾,脸上皱纹的沟壑终于舒展开来,漾开了笑意:“嘿!这铁家伙喷的水,比庙里求雨还匀称哩!”阿峰黝黑的脸上也绽开了笑容,汗水顺着脸颊滚落,滴进脚下的泥土里,这汗水混合着水雾与笑声,无声地渗入根系,成了滋养新苗最实在的养料。
收获的日子,菜畦便成了村庄喜悦的源头。各种蔬菜被一筐筐、一篮篮地抬出来,堆放在村中空旷的水泥禾坪上,青翠碧绿,堆积得如同小小的山峦,空气里弥漫着新鲜植物汁液的清冽气息。豆妹在菜堆间灵活地穿梭,如同一条快活的小鱼,偶尔被绊了一下,扑倒在松软的菜堆上,惹得众人一阵善意的哄笑。
最热闹的活计是晒菜干。女人们坐在矮凳上,面前堆着小山似的鲜菜,巧手翻飞,刀声清脆密集,如同无数玉珠落盘。菜梗、菜叶在她们手中被迅速分解开来。豆妹的母亲也坐在其中,手指灵巧得像是翻飞的蝴蝶,将菜叶均匀地铺展到巨大的竹匾里。阳光慷慨地倾泻下来,竹匾上水汽袅袅升腾,翠绿在光热中一点点沉淀,慢慢转化出柔韧的浅褐色。豆妹也学着母亲的样子,踮着脚尖,努力想把菜叶在竹匾上铺得更匀称些,小脸在阳光下红扑扑的。旁边阿峰妈看着豆妹认真的样子,朗声笑道:“豆妹晒的菜干呀,赶明儿准能卖大价钱!”豆妹听了,豆妹抿着嘴,下巴悄悄扬起,小手不自觉抚过竹匾里晒得半干的芥菜叶,忽然发现母亲正把干透的菜叶小心地装进几个靛蓝色的布袋里,袋子上印着简洁的绿叶图案和“村合作社”几个小字。“妈,这袋子真好看!”豆妹拿起一个空袋子摩挲着,布料厚实又挺括。母亲笑着接过:“这是咱合作社新做的袋子,装了咱的菜干,干净又体面。”豆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带着点小骄傲的羞涩笑意,如同菜干在阳光里慢慢浓缩的甜香,悄然弥漫开来。
待到北风渐起,菜畦里绿意减褪,却轮到家家户户的灶膛和坛坛罐罐唱主角了。霜降一过,便是腌酸菜的时节。
坤伯家院里的几口大陶瓮,早已被擦洗得油亮。洗净沥干的大芥菜,一层层紧密地铺进瓮里,每铺一层,便撒上两指捻起的粗盐,再点缀三四瓣碾碎的红米椒——那点点艳红落在青白菜叶间,如同雪地里绽开的腊梅。坤伯赤着脚,仔细地在瓮中一层层用力踩实,脚板拍打菜叶发出厚实而富有弹性的“噗噗”声,如同大地沉稳的节拍。豆妹蹲在瓮边,小手托着腮,看得入了神:“阿公,你的脚丫子比手还灵呀?”老人踩得额上冒汗,却笑着回应:“傻妹,老辈传下的法子,脚板有劲,踩得实诚,酸水才出得透,菜才脆生!”
踩实压紧,最后封上洗净的鹅卵石,盖上木板,一切便托付给时间。日子在寒冷中一天天滑过,陶瓮深处开始发出细碎而神秘的微响,那是发酵的菌群在黑暗王国里悄然工作,转化着滋味。待到启封那日,一股浓烈、醇厚又带着奇异鲜香的酸气猛然冲开瓮口,直钻鼻孔。夹出一棵,菜帮子已变成半透明的玉黄色,韧而脆,咬一口,酸鲜爽利直冲头顶,那跳跃的酸味仿佛在舌尖跳起轻快的踢踏舞,激得人精神一振。豆妹被那强烈的酸味激得缩了一下脖子,随即又忍不住夹了一小片放进嘴里,酸得挤眉弄眼,却又忍不住再尝一口。坤伯看着她那丰富的表情,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盛放的菊花:“慢点吃,小馋猫,这酸菜啊,够咱们吃到明年开春!”
村里的生活,如同溪水一般,在看似不变的光阴里,无声地蜿蜒流淌。村口那几块菜畦,泥土的颜色在四季轮转中悄然变化,从春日的湿润深褐,到夏日的暖褐,再到秋收后翻晒出的浅淡。田埂上,坤伯依旧会背着双手,沿着菜畦慢慢踱步,目光犁过每一寸泥土,如同检阅他的士兵;而豆妹,早已不再满足于仅仅跟在后面当小尾巴。她上了村里的农业技术夜校,笔记本的页角已微微卷起,里面密密麻麻记着“土壤墒情”“种子萌发”等笔记,字迹旁还画着几株歪歪扭扭却生机勃勃的发芽豆苗。有时她蹲在菜畦边,对着叶片的斑点用手机拍照,眉头微蹙地对照着什么,小大人似的思索着。
某个清晨,我踱步至菜畦旁。太阳正从东边的山坳里爬上来,柔和的金光慷慨地泼洒在每一片湿润的叶子上,露珠在叶尖颤动,折射出细碎晶莹的光。新一茬的菜苗在沃土中舒展着稚嫩的腰肢,绿得生机勃发,仿佛能听见它们奋力拔节向上生长的细微声响。不远处,豆妹正蹲在田垄上,她小心翼翼地扒开根部的一点泥土,仔细查看着什么,晨光勾勒着她年轻专注的侧影。阿峰扛着改良过的小型松土机,沿着田埂走过来,机器发出轻快的突突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却并不刺耳。
“豆妹,研究啥宝贝呢?”阿峰停下机器,笑着问道。
豆妹抬起头,脸上沾了点新鲜的泥痕,眼睛却亮晶晶的,扬了扬手里一根细长的东西:“峰哥你看!蚯蚓!还有这么多蚯蚓粪!坤伯阿公说得对,好土才养得出好蚯蚓,好蚯蚓又养地!”她的声音里满是发现新大陆般的欣喜。阿峰凑过去看,也笑了:“是啊,老法子讲地气,新农技讲土要活泛,说到底,不就是一回事嘛——伺候好脚下的土地,它就厚道地回报你!”
这时,不知谁家的收音机飘来了早间新闻的播报声,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流行歌曲旋律。这声音遥远地传来,却并未惊扰此地的宁静。豆妹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塞在裤袋里的硬皮笔记本。她掏出来翻开,泛黄的纸页上,褪色的钢笔字迹与新鲜的泥痕重叠:左边是农技笔记,右边空白处是她稚拙的注脚:“土之精髓,蚯蚓知道!”她合上本子,目光掠过脚下松软肥沃的泥土,又望向远处坤伯阿公刚刚走过、留下浅浅脚印的田埂。新苗在沃土中舒展,豆妹的脸上绽放出清澈的笑容。那笑声再次响起,如同露珠滚落菜叶般清亮自然,溅落在湿润的泥土上,又轻盈地融入了这方菜畦广袤而温热的呼吸之中。
菜畦里永远生长着年轻的笑声,它无需震彻云霄,只是稳稳当当地落进泥土;那声音里裹着四季轮转的活气,是生命在泥土里扎根、拔节、舒展时,所发出的最古老也最清新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