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高沙

清晨的太阳还未完全脱开山峦的怀抱，只懒懒散散地放出些微光，斜斜地舔着高沙镇上的青瓦屋脊。几缕炊烟袅袅升起，飘飘悠悠，仿佛被风一吹即散，却又固执地悬于屋顶，如同不愿醒来的梦境。我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脚下的石板虽被无数双脚磨得光滑如镜，却依旧在缝隙间渗出露水，悄然浸湿了鞋帮，一种久违的沁凉便从脚底直透心间。

蓼水河上那座石桥，桥洞中依然倒映着灰白天光，河水温顺地贴着桥墩，缓缓流淌，无声地绕过古镇的身躯。桥头早已有早起的人影晃动，小摊悄然排开，新鲜蔬菜带着泥土的湿润气息，水灵灵的，在晨曦中散发出青翠诱人的光泽。卖豆腐的摊子最是热闹，摊主是个精瘦老者，穿件旧蓝布褂子，手肘处已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线头。他切豆腐的刀法极其娴熟，刀锋轻轻一划，豆腐便如羊脂白玉般整整齐齐裂开，水嫩得如同刚凝结的露珠。案板上，豆腐方方正正垒着，白气蒸腾，引得早起买菜的主妇们纷纷围拢上来，讨价还价的声音里洋溢着一天的生机。

“高沙豆腐，今日刚点的，鲜嫩着哩！”老者吆喝声里带着几分沙哑的自豪。他的豆腐作坊就在河岸不远处的巷子深处，我循声踱过去，门脸不大，里面蒸汽氤氲，水汽弥漫，如云如雾，人影在雾中模糊晃动。石磨低沉的“咕噜”声，与豆汁流入木桶的“哗哗”声此起彼伏，仿佛古老而单调的曲调。老师傅赤裸臂膊上几道烫伤的旧痕，在蒸腾雾气中若隐若现，如同岁月刻下的徽章。他粗糙的手掌稳稳扶住磨把，推转之间，豆汁便从石磨间源源不断涌流出来，那醇厚的豆香，仿佛将时间也凝成了乳白的浆液——人间烟火，原来竟有这般筋骨，这般韧性。

再向镇子深处走去，曾氏宗祠的飞檐便渐渐映入眼帘，它默然矗立在众多民居之中，显出几分沉静与肃穆。祠堂门前的石阶光滑如鉴，那上面磨平的棱角，无声地记录下多少代人进出的足印。守祠的老人就坐在门槛边，他穿着一件褪色的中山装，扣子一直系到脖颈。他浑浊的目光投向我，又像是穿透我，望向远处被新楼房切割的天空。他喃喃道：“早先祠堂前头，好大一片空地呢……”话尾散落在风中，带着难以言说的空旷。

我踱入祠堂，天井中央那棵老桂树虬枝盘曲，枝叶间筛下斑驳光影，在青砖地上摇晃。老人指着梁柱上繁复的木雕，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老手艺，老功夫喽……”我抬头仰望，那些木雕的卷草纹、瑞兽形，在幽暗中依旧清晰可辨，然而岁月的尘埃终究覆于其上，黯淡了曾经的精雕细琢的辉煌。檐角上残留的瓦当，图案早已被风雨剥蚀得模糊不清，唯有一滴檐角凝聚的水珠，挣脱了羁绊，沉重地坠落在天井的石板上，发出清晰而悠长的“嗒”声。这水滴声仿佛敲打着某种时光的节奏，默默浸润着这宗祠里空旷的寂静——历史深井里落下的水珠，终要滴穿所有遗忘的坚冰。

午后，我踱到镇子边缘。田野辽阔，稻禾在微风中掀起阵阵柔和的绿浪，一直延伸到远处山峦的脚下。几个农人弯腰劳作于田间，像几颗钉在土地上的钉子。有人累了，便直起身，扶着锄头望向镇子方向，新起的楼宇在远处矗立，玻璃反射着刺目的阳光。他长久地凝望，汗水沿着黝黑面颊的沟壑流淌下来，眼神却有些茫然，不知是望见过去，还是揣摩未来。

“走啦，都走啦！”旁边一位老者坐在田埂上歇息，叼着旱烟，烟袋锅里的烟丝一明一暗：“年轻后生，都去外头闯荡了……”他磕了磕烟锅里的灰烬，烟灰如枯叶般散落。田野里的稻子只管自己无声地生长，由青翠而金黄，岁岁年年，重复着不变的时序。但田间劳作者的身影，却一年比一年更稀疏了。老者目光放远，喃喃自语：“这土地，总得有人守着吧？”他的声音飘散在风里，如同那些被风吹走的烟灰，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无法被说服的执念。

待到夕阳西下，天色渐次暗沉，蓼水河又换了一副温存模样。河边几个妇人蹲在石阶上浣洗衣物，木槌敲打声清脆而富有节奏，在暮色中远远近近地回响。几艘小船悠悠靠岸，船头的老汉叼着烟管，烟火在薄暮里明明灭灭，像不肯熄灭的眼睛。

我重新踱回桥头，夜色渐浓，古镇新装点的霓虹灯已然亮起，灯光倒映在河面上，彩色的光影被水流揉碎，荡漾成一片迷离的幻境。然而桥畔那些老宅门前悬挂的红灯笼也渐次亮了起来，那温暖柔和的光晕，在夜色中如同固执地守候着古老魂魄的星点。

灯光交错之下，我仿佛看见水影里的古老石桥依然牢固地驮着流水与光阴，桥下流水默默，桥上的脚步却已踏过了多少喧腾与寂寥。这些老桥旧宅，并非僵死的陈列，它们吸满了人声烟火，才得以在岁月里站稳了脚跟。古镇的面目在光影交叠中变得模糊，又变得清晰——当新光与旧灯在河面之上相遇，便悄然融合，照亮了流动的河水，也照亮了镇子不灭的呼吸。

古镇的呼吸，原来就藏于这石桥的倒影深处，藏于豆腐坊蒸腾的热气之中，藏于宗祠里那滴穿岁月的水滴声里。无论霓虹如何闪烁，唯有这些无声的根基，支撑着它于喧嚣变迁中安之若素，在时间的长河里稳稳站立。

高沙，终究是活着，在河水的脉搏里，在捶衣声中，在老人烟锅里明灭的星火里。它并非标本，它呼吸着，在古老砖石与新鲜灯火之间，在变与不变的微妙平衡里，缓慢而有力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