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杨志军的头像

杨志军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6/10
分享

深沉的爱

腊月里的邵阳乡村,空气里混着柴火烟和腊肉的味儿。我踩着结霜的田埂往家走,冻硬的泥土在脚下发出细碎的脆响。三年没回来了,田埂还是那么窄,刚好容下一双沾满城市尘土的皮鞋。

父亲病了。电话里,母亲的声音像被雪压弯的竹枝,颤巍巍的。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混着艾草的气息直冲鼻子。父亲靠在床头,瘦得脱了形,手里竟还紧紧攥着一把稻种,一粒一粒,捻着,数着。

“回来了?”父亲抬头,脸上的皱纹深得像田垄的沟壑,“正好,帮我把谷仓里那袋‘珍珠糯’搬出来晒晒,眼瞅着开春要浸种了。”

我接过那把稻种,粒粒饱满金黄。他的手比记忆中的更糙了,指关节突出得像老树的瘤子。

“爸,您先养病,地里的活不急。”我把稻种小心放回他枕边。

父亲摇摇头,浑浊的目光穿过窗棂,钉在远处光秃秃的梯田上。冬日的田野裸露着,沉默地等待着。“躺不住,”他喉咙里像拉着破风箱,“心里发慌。”

记忆里的父亲,总是和土地捆在一块儿。小时候最怕插秧季,清明时节的雨水还带着冰碴子。父亲赤着脚,裤腿卷到膝盖,踩在刺骨的泥水里,一株一株地弯腰插秧。我站在田埂上冻得直哭,死活不肯下去。父亲就抓起一把稀泥,“啪”地抹在我脸上,大笑道:“怕冷?土地比你肚皮还热乎!”那笑声惊得田边的白鹭扑棱棱飞起。

七岁那年,到底被他赶下了田。泥水没过小腿肚的瞬间,冰得我一个激灵,哇地哭出声。父亲的大手铁钳般按住我肩膀:“站稳!脚趾抠进泥里,像老树扎根!”他的脚掌又宽又厚,稳稳地立在泥中,纹丝不动。那天我插的秧苗东倒西歪。傍晚收工,父亲却从怀里掏出个烤红薯塞给我,热乎乎的,带着他胸膛的暖意。“慢慢来,”他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地不欺勤快人。”夕阳的金光落在他破旧的草帽檐上。

邵阳的梯田,是祖辈用血汗一锄头一锄头刨出来的。父亲总说,没有孬地,只有懒人。他熟稔每一块田的脾性——东头那块返碱,得压绿肥;西边坡上的怕旱,排水沟得留宽些。我上大学那年,村里不少人都出去打工了,父亲却咬牙包下了后山三十多亩撂荒的坡地。母亲急得直掉泪:“你疯啦?那茅草比人还高!”父亲蹲在门槛上,闷头抽着旱烟,半晌才说:“地荒着,心疼。”

整整三年,他像头不知疲倦的老牛,硬是把那些茅草丛生的荒地,侍弄成了能长庄稼的熟田。记得有个毒日头的晌午,我去送饭,老远看见他跪在地里,一株一株地给禾苗捉虫。太阳把他的脊背晒得黝黑发亮,豆大的汗珠滚落在青绿的稻叶上,和露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滴是汗,哪滴是露。那一刻,我心头猛地一撞,忽然懂了,父亲对土地,有种近乎信徒般的虔诚。

“你摸摸这土。”他曾抓起一把湿润的黑土塞进我手里,“闻闻,多香。”我那时只闻到一股土腥气,不解地皱眉。父亲嘿嘿笑了:“傻小子,等你有了自己的地,就懂了。”

如今,病床上的父亲还在念叨:“南坡的油菜该打苔了…开春前沟渠得清干净…”我握着他枯瘦如柴的手,想起这双手曾如何灵巧地编出结实的草绳,如何在秋收的烈日下,把镰刀舞出漂亮的弧线。

夜里,父亲的高烧退了点,却说起胡话:“快…南坡…积水了…”母亲抹着眼泪要去喊赤脚医生,我拦住她:“我去看看。”推开门,冷风裹着雪粒子劈头盖脸打来。鬼使神差地,我深一脚浅一脚转向了田间的方向。

惨白的月光下,梯田像一面面破碎的镜子。我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心提到了嗓子眼。真在南坡那块低洼地,发现了一片反着微光的水洼!我愣在田埂上,耳边嗡嗡回响着父亲的呓语。原来就算昏着,他的魂儿也在这片地上巡着呢。

回到家,我把看到的情形告诉父亲。他竟挣扎着要爬起来,被母亲死死按住。“得挖条小沟引水…”他喘得厉害,“不然…开春那片油菜根子得沤烂…”

第二天一早,我扛着父亲那把老锄头去了南坡。二十年来头一回主动下地。锄头柄磨得溜光,却沉得要命,没挖几下,掌心就火辣辣地疼,起了几个亮晶晶的水泡。冰碴子混着泥浆溅在裤腿上,很快冻成了硬壳。我学着父亲的样子,用脚试探着下锄的深浅和土地的软硬,却总踩不准那个劲儿。一只田鼠从洞里探出头,黑豆似的眼睛瞅着我这个笨手笨脚的闯入者。

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父亲正吃力地倚在窗边张望。见我进门,他浑浊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挖…挖通了?”

“嗯,按您说的,斜着走水,引到下面沟里去了。”

父亲点点头,刚要说话,却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我忙扶他躺下,手碰到他后背的衣裳——冰凉,却湿透了!原来他一直趴在窗口,看着我干活!

“你下锄的姿势…不对,”他喘匀了气,瘦得见骨的手臂比划着,“腰得沉下去…借大地的力…”

那一刻,心口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我忽然明白了父亲对土地的执拗。那不是简单的靠它吃饭,是血融进了土里,土也长进了肉里。土地认得他每一滴汗,每一道疤;他也记得土地的每一次丰收,每一回歉收。他们早已长成一体,分不开了。

正月十五,父亲的病松快了些。吃过晚饭,他神神秘秘地叫我跟他去谷仓。在积满陈年灰尘的角落,他费力地挪开几个鼓囊囊的麻袋,露出一个老旧的樟木箱。打开箱盖,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各种农具——小巧锋利的镰刀、磨得锃亮的锄头、编织精巧的簸箕、还有一把造型古朴的铜犁头…

“这些,给你。”父亲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喘,“我像你这么大时,你爷爷…给的。”

我拿起那把镰刀,木柄被岁月和汗水浸得油润发亮,沉甸甸的。一股说不清的暖流顺着掌心涌上来。这不是简单的物件交接,是根,是脉,是关于这片土地和生命延续最古老的约定。

“爸,”我吸了口气,声音有点发紧,“我…我辞职了。我想回来,种地。”

父亲的手猛地一抖,浑浊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月光从瓦缝漏进来,照着他斑白的鬓角。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枯瘦的手,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真想好了?现在种地…不比从前,苦。”

“我知道。”我握紧了那把老镰刀,冰凉的金属似乎也有了温度,“可地,总得有人接着种下去。”

父亲猛地转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但我还是看见了他抬手飞快擦过眼角。那一刻,我仿佛看见无数个像父亲一样的脊梁,在层层叠叠的梯田里,深深地弯下去,又倔强地挺起来。他们的爱,沉在泥土里,刻在骨头上,深得能让一粒最弱小的种子,熬过寒冬,在春天顶破冻土。

开春后,父亲能挂着拐慢慢走动了。惊蛰那天,暖洋洋的,我们一起去浸种。父亲坐在小板凳上指挥,我把精心挑选的“珍珠糯”稻种,倒进盛了山泉水的杉木桶里。“慢点倒…要顺时针搅,”父亲眯着眼看,“让种子…记住日头走的方向。”

阳光穿过院角老梨树虬曲的枝丫,碎金般洒在水面上。金黄的稻种像无数沉睡的小生命,在晃动的光晕里浮沉。我搅动着微温的山泉水,一种奇异而踏实的暖流在胸腔里弥漫开来——仿佛连上了父亲,连上了土地,连上了那些在这片梯田上,挥洒过无数汗水的、模糊又清晰的身影。

父亲说得没错,土地真的有记忆。它记得每一双抚摸过它的手,记得每一滴为它流下的汗,记得每一颗为它跳动的心。而这份沉甸甸的记忆,终将在某个汗水浇灌的秋天,化作低垂的金黄稻穗,谦卑地,亲吻着滋养它的大地。

清明那日,青山笼在乳白的薄雾里。父亲天不亮就起来了,在堂屋那尊黑黢黢的神龛前,点了三柱细细的线香。袅袅青烟里,我看见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供桌上摆着三样东西:一碗新碾的糙米,一捧湿润的泥土,一瓢清亮的井水。

“今儿浸种,得请土地爷喝口新茶。”父亲说着,踮脚从房梁上取下那个我从未碰过的青花瓷坛。坛里装着去年秋分时封存的雪水,化开后透着一股清冽的竹叶气儿。

浸种是邵阳春耕的头等大事。父亲把坛子里的雪水倒进杉木桶,又兑了三分刚打上来的温乎井水。“雪水性子寒,井水温,”他让我把手伸进水里,“得调得跟手心窝一样暖乎才行。”那水温,让我恍惚想起小时候发烧,父亲用他粗糙的额头贴着我试体温的夜晚。

稻种在盐水里浮选过,沉甸甸地倒入木桶。父亲围着木桶慢慢踱了三圈,忽然从怀里摸出一把老旧的铁剪刀,“噗”一声放进水里。我正纳闷,却见他用剪刀刃在水面上一笔一划,划拉出一个歪歪扭扭的“田”字。“老辈人传下的规矩,”他喘着气解释,“让稻子…记着回家的路。”

窗外的雨丝斜斜地飘,沙沙地打在瓦片上。父亲说这是“秧雨”,下得正是时候。桶里的稻种吸饱了水,沉在桶底,像铺了一层细碎的金玉。父亲蹲在桶边,不时伸手进去轻轻搅动,那动作,轻柔得像在给初生的娃娃洗澡。

“明儿…就能见白芽了。”父亲擦着手,眼里闪着光,仿佛已经看见青翠的秧苗在细雨里舒展腰身的样子。

谷雨前三天,我开着新买的微型耕整机下田。铁牛轰鸣着,翻起黑浪般的泥土,吓得田螺纷纷缩进壳里。父亲蹲在田埂上抽旱烟,烟锅磕在鞋底上,“梆梆”的响声,比发动机的突突声还刺耳。

“你这叫耕田?”他终于忍不住吼了一嗓子,烟锅指着我刚翻过的地方,“铁家伙压过的地,都板结了!硬得像砖!”

我关掉机器,指着远处几个还在使唤老黄牛耕田的老人:“爸,您看他们,吭哧一天也耕不完一亩。我这铁牛,半天能整五亩!”

父亲“哼”了一声,跳下田埂,赤脚“啪嗒”踩进泥里。他弯下腰,左手抓了一把牛耕田的土,右手抓了一把机器刚翻的土,塞到我手里:“你摸摸!比比!”

左手里的土,松软、湿润,带着潮气,从指缝间簌簌漏下。右手里的土,却结成了大大小小的硬块,掰开时,断面闪着冷硬的光。

“地跟人一样,要透气!”父亲弯腰,从泥里捡起一条被锋利犁铧斩成两截的蚯蚓,语气沉痛,“这些‘地龙’,是田里的好郎中!你这一通乱拱…”他没说完,默默把死蚯蚓埋在了田埂一丛开着小黄花的野菊下。

那天擦黑,我发现父亲佝偻着腰,一个人在菜园里用铁锹翻地。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随着挥锹的动作,忽长忽短。我默默回屋拿了把锹,挨着他挖起来。谁也没说话,只有铁锹插入泥土的闷响,和彼此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半夜收工,父亲扶着酸痛的腰,忽然说:“明儿…我去杨老爹家,把他那头黄牯牛借来。”

第二天大清早,父亲果然牵回一头毛色油亮、犄角上缠着红布条的大黄牛,牛铃叮当作响。那是村东头五保户杨老爹的命根子,父亲肯定又偷偷帮人家干了重活才借来的。黄牛拉着木犁,犁铧划过沉睡的土地,翻起的泥浪像打开的、深褐色的扇面,散发出浓郁、鲜活的土腥气。父亲扶着犁,不时发出“哒哒”的吆喝声,那声音竟异常柔软,不像出自他干裂的嘴唇。

“你来试试。”父亲突然把沉甸甸的犁把塞给我。我手忙脚乱地接住,黄牛却像存心跟我作对,忽快忽慢。犁沟走得歪歪扭扭,深深浅浅。父亲也不指点,蹲在田埂上卷他的旱烟,烟雾缭绕里,他眼角的皱纹挤出了几道笑纹。

“机器是好,快当,”他吐了个烟圈,慢悠悠地说,“可有些老理儿…得让土地,记住人手上的热乎气儿。”

农历四月八,村里过“乌饭节”。天没亮透,母亲就背着大竹篓上山采乌饭叶去了。那是一种樟科植物的嫩叶,捶打后会渗出紫黑色的汁液,是染乌米饭的宝贝。

父亲在灶间支起沉重的石臼,让我把晾蔫的乌饭叶放进去捣。木杵撞击石臼,“咚!咚!”的闷响惊醒了屋檐下泥巢里的燕子,它们探出小脑袋,“叽叽喳喳”地叫,活像一群监工的小包工头。深紫色的叶汁渐渐染透了杵头,我的掌心也变成了蓝紫色,洗了三天才褪干净。

“早年间做乌饭,是要唱山歌的。”父亲把捣出的浓稠叶汁小心地拌进雪白的糯米里,突然哑着嗓子哼起一段调子,声音沙哑得像风吹过晒干的苞谷叶子。歌词含混,大约是谢山神赐叶,保佑田里庄稼不受虫鸟侵害。母亲在灶台边蒸饭,腾腾的蒸汽模糊了她眼角的皱纹,也模糊了父亲那不成调的哼唱。

乌米饭出锅时,一股特殊的草木清香弥漫了整个小院。墨玉般的饭粒油亮亮、糯叽叽的,捏成团也不粘手。父亲端着第一碗热气腾腾的乌米饭,放在院角的石磨盘上——那是留给鸟雀的。“让它们也尝尝鲜,”父亲说着,抓了把饭粒撒给早就等在梨树枝头的麻雀们,“吃了咱的乌饭,开春就不惦记田里的嫩秧苗了。”

午后,村里几个上了岁数的老人端着自家的乌饭碗来串门。比谁家的饭更乌黑油亮、香气更醇厚,是每年必不可少的乐子。八旬的七叔公颤巍巍地尝了口父亲做的饭,咂咂嘴,竖起大拇指:“老味道!地道!现在的后生仔图省事,都用那化学色素染…”父亲得意地瞥了我一眼,往我碗里夹了块用乌米饭捏成的小牛犊点心。

小满前后,天像漏了底,瓢泼大雨连着下了三天三夜。河水眼见着暴涨,浑浊的浪头凶狠地拍打着脆弱的河堤。半夜里,一声炸雷惊醒了浅眠的父亲,他猛地摇醒我:“快!南坡…南坡的田要糟!”

我们顶着砸得脸生疼的雨柱冲到田边时,心凉了半截——山洪像发疯的野兽,已经冲开了一道口子,裹挟着泥沙石块的黄汤子,正“哗哗”地往梯田里猛灌!父亲二话不说,“扑通”跳进齐腰深的、冰冷刺骨的洪水里,用身体死死堵住缺口,嘶哑地吼:“搬石头!快!垒堤!”

雨水糊住了眼睛,闪电撕裂夜幕,照亮父亲那张煞白如纸、牙关紧咬的脸——他那双老寒腿,此刻怕是针扎一样疼。

“去!砍竹子!”父亲在隆隆雷声中大喊。我连滚带爬冲向不远处的竹林,镰刀在惨白的电光里闪着冷芒。等我拖着几根粗毛竹回来,父亲已经用脱下的外衣包着泥土,堵住了大半缺口,冻得浑身筛糠。我们合力把竹子劈成篾条,手脚并用,在激流中编成一道简易的拦水栅。

暴雨终于在天蒙蒙亮时停歇。父亲像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泥泞不堪的田埂上,裤腿撕成了布条,小腿上被石块树枝划出的血痕,被泥水泡得发白。我架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往家挪,感觉他的身体轻飘飘的,像一捆晒透的干柴。路过那片被我们拼死护住的稻田时,浑浊的水面下,秧苗顽强地探着头。父亲咧开干裂的嘴唇,竟笑了:“看…稻子喝饱了…秋后…穗子肯定沉。”

这场暴雨冲垮了村里不少田埂,淹了好多庄稼。奇怪的是,我家的梯田竟都挺住了。后来才知道,父亲早在雨季头里,就拖着病体,偷偷加固了所有田埂,还用打通关节的老竹筒,做了隐蔽的排水暗道。“种地…不能光看眼皮子底下这一季,”他裹着厚棉被,啜着滚烫的姜汤说,“得像经管自家菜园子…得长远。”

白露那天,父亲在晒谷场收稻谷时,脚下一滑,摔了个结结实实。我闻讯跑去时,他正坐在小山似的金黄谷堆里,手里死死攥着一把饱满的谷穗不撒手。“没事儿…就…就闻闻稻香。”他逞强地想站起来,腰上一阵剧痛,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额上冷汗直冒。

乡卫生院的医生说是腰椎压缩性骨折,得绝对卧床静养。父亲急得直捶床板:“晚稻…晚稻还没收完哪!”我按住他青筋暴起的手:“有我呢!”

我雇了台收割机,三天就把剩下的稻子收得干干净净。打谷那天,特意把打谷机推到父亲躺着的西屋窗外。新稻谷特有的、暖烘烘的清甜香气,丝丝缕缕飘进屋里。父亲趴在窗台上,眼巴巴地望着,像个馋糖吃的孩子。“下手…轻点,”他一遍遍叮嘱,“别…别碎了米。”

当我把今年新米蒸出的第一碗白米饭端到父亲床前,雪白的饭粒晶莹剔透,冒着诱人的热气。父亲竟有些局促,小心地用筷子尖扒了一小口,在嘴里含了很久才慢慢咽下去。“甜,”他轻声说,眼眶突然就红了,“跟你…跟你小时候临走吃的那碗…一个味儿。”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那年我考上大学,离家前一晚,父亲半夜起来蒸了新米。晨光熹微里,那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像珍珠一样闪着光。“地里的东西…最养人。”他当时是这么说的。此刻,夕阳的余晖透过旧窗纸照进来,把父亲佝偻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地上,一直延伸到堂屋正中那块蒙尘的“耕读传家”老木匾上。

夜里起来给父亲倒水,发现床上空了。最后在谷仓找到他,老人正就着从瓦缝漏下的月光,一遍遍抚摸着小山似的稻谷堆。听见我的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骄傲:“今年…亩产比往年,多了八十斤。”

我站到他身边。月光下,谷堆像一座小小的银山。父亲抓起一把谷子,让它们从指缝间沙沙流下,那声音如同大地一声满足的叹息。“知道吗?”他突然侧过头,月光照亮他半边脸,“你带回来的那个…叫‘玉珍’的新稻种…耐旱性…是真不赖。”

月光把我和父亲的影子投在沉甸甸的谷堆上,融成了一幅完整的、静默的丰收图景。

霜降过后,山野收敛了夏秋的慷慨。山坡上成片的油茶林,却挂满了累累的褐红色果实,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这是邵阳山地另一种金贵的馈赠,也是父亲每年必做的功课。

收油茶籽的日子,天总是灰蒙蒙的。父亲腰伤未愈,只能搬个竹椅坐在田埂上指挥。他那双老眼像把精准的尺子,扫过每一株油茶树。“那棵…向阳坡顶上的,果皮最亮,籽儿饱,榨出的油…香!”他指点着,“背阴坡的…再等两天,让寒露…再催催油性。”

我背着大篾篓钻进林子。油茶树枝韧叶厚,枝条抽打在脸上生疼。茶籽的清香混着泥土的潮气直往鼻子里钻。采满一篓时,手上已被粗糙的树皮划出好几道血口子。父亲远远看见了,等我走近,从怀里掏出个磨得油光发亮的竹筒,拔开塞子,一股辛辣刺鼻的草药味扑面而来。“山胡椒泡的油,”他用粗糙的指头蘸了那琥珀色的药油,在我手背的伤口上细细涂抹开,“抹上…就不疼了。”那带着他体温的、略显笨拙的触碰,竟比药油本身更能安抚火辣辣的痛感。

油茶籽铺满了整个晒谷坪,像撒了一地赭红色的玛瑙。父亲坚持要每天翻晒三次,雷打不动。“晒得不透,油就有水汽,存不住那股子香。”他说这话时,正用一把长竹耙,像给婴儿梳理头发一样,极轻柔地拨动着籽粒。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满坪的茶籽上,融成一片暖融融的光泽。我知道,这光里藏着父亲对土地另一种形式的眷恋——山茶油那金黄油亮的色泽,是冬日灶台上最温暖的亮光,也是山里人血脉里流淌的、化不开的滋味。

腊月的寒风像小刀子,刮得人脸生疼。父亲的精神头儿倒是一日好似一日,大约是土地歇了,也给了他喘息的空当。一天清晨,他吃力地从阁楼角落拖下几捆颜色发暗的陈年棕毛,堆在堂屋暖和的火塘边。

“趁天好,教你…编蓑衣。”父亲搓着冻得通红的手,眼里闪着久违的光亮。在邵阳那没完没了的雨季里,一件厚实合身的棕蓑衣,是农人最忠实的伙伴,比什么洋伞雨衣都顶用,懂得如何跟风雨周旋。

棕毛粗硬扎手,带着山野的粗粝气息。父亲先教我如何梳理棕毛——要顺着纤维的走向,像给倔脾气的牛犊梳毛,力道得刚刚好。他那双布满老茧裂口的手指,在纠缠的棕毛间却异常灵活,示范着如何起头、打结、编织。那些乱糟糟的棕毛,在他手下渐渐有了形状:肩背处要厚实挡雨,下摆要开敞利落,不能绊了腿脚。

轮到我动手,却笨拙得像刚学拿筷子。棕毛的硬刺毫不留情地扎进指腹,留下密密麻麻的红点。编出的部分歪歪扭扭,松紧不一。父亲并不责备,只是默默拆掉我编坏的地方,重新演示。火塘里柴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他教我用牙齿咬紧棕绳的一端,好腾出双手用力拉紧。“使点巧劲儿,”他嘴里叼着棕绳,含糊不清地说,“像秧苗扎根…要紧实,但别勒死了气。”

编到领口的关键处,父亲的手开始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那是旧伤和寒气共同作祟。他试了几次,都没法把那根最粗的主绳穿过预留的孔眼。我默默接过,学着他的样子,用削尖的竹锥小心地扩了扩孔,屏住呼吸,终于将绳子穿了过去。父亲长长舒了口气,火光映亮了他眼角一闪而过的水光。“成了,”他声音很低,带着欣慰,“这老手艺…没丢。”

这件由父子俩合力完成、略显粗笨的棕蓑衣,最终挂在了堂屋最显眼的土墙上。它像一件古朴的铠甲,沉默地诉说着山里农人对抗风雨的倔强与智慧。父亲偶尔会抬头看看它,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庄重的满足。我知道,他交付的不仅是一件遮风挡雨的器具,更是一份在风雨飘摇中守护土地、守护生计的本能。

腊月二十三,祭灶神。母亲早早熬好了粘稠喷香的麦芽糖,这是给灶王爷“甜甜嘴”,好让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父亲则在被烟火熏得黝黑的灶台前,郑重地摆上三杯清茶,一碗新米,还有几块刚出笼、用模子印着“丰”字的米糕。

“老规矩,你也来。”父亲招呼我。他点燃三柱细细的线香,对着灶壁深深作揖。昏黄的灯光下,父亲佝偻的背影显得格外虔诚。他口中念念有词,无非是祈求“风调雨顺”、“田禾茂盛”、“六畜平安”。这些在城里人听来或许遥远的词儿,从他沙哑的喉咙里吐出,却带着土地般沉甸甸的分量。

祭拜完毕,父亲用小刀仔细刮下灶壁上积了不知多少年的厚厚烟炱(tāi),那东西黑得像墨。“这可是好东西,”父亲把乌黑的烟炱小心收集在一个小瓦罐里,“开春浸种…兑一点进去,防虫害,秧苗…长得壮实。”这是祖辈传下的土法子,带着一种近乎神秘的实用智慧,是人与土地、与柴米油盐长期相处中,摸索出的微妙平衡。我看着那罐漆黑的粉末,仿佛看见了无数个寒冬灶火旁,先人们同样专注刮取的身影,一种古老传承的暖意悄然流过心间。

年关将近,一场大雪悄然而至。清晨推开门,天地间一片莽莽苍苍,厚厚的积雪温柔地覆盖了田野、山峦和屋舍,世界纯净得只剩下深深浅浅的白。梯田优美的线条被积雪抹平,像盖上了一床巨大而蓬松的棉被。

父亲裹着厚棉袄,倚着门框,望着无垠的雪野,久久不语。他的眼神悠远,仿佛穿透了厚厚的雪被,看到了泥土深处沉睡的种子,看到了来年春天必将萌发的、势不可挡的绿意。偶尔有觅食的鸟雀掠过雪地,留下浅浅的爪印,又很快被新雪覆盖。

“瑞雪兆丰年啊。”父亲终于开口,呼出的白气凝成一团雾。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踏实的安然,是只有真正懂得土地脾性、与土地休戚与共的人才会有的笃定。这场雪,是土地的酣眠,也是它默默积蓄力量的庄严仪式。

午后,雪停了,阳光刺眼。父亲执意要去田里看看。我拗不过他,只好搀扶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南坡。积雪没过脚踝,踩下去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寒风刮在脸上如小刀子,父亲却走得很稳当,甚至不太需要我使劲搀。他熟稔地避开田埂下可能暗藏的水沟,仿佛雪层之下,土地清晰的脉络依旧在他心中毫厘不差地展开。

走到那块曾被山洪撕开过口子的梯田边,父亲停了下来。他弯下不再灵活的腰,不是查看什么,而是用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拂去田埂边一块不起眼的青石界碑上的积雪。那石碑表面粗糙,刻着早已模糊不清的记号。父亲的手在冰冷坚硬的石面上缓缓摩挲着,动作轻柔得像抚摸熟睡婴孩的脸庞。

“这地…养活了咱家…往上数五代人。”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旷野的寂静吞没,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我心上。雪花无声地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肩头,他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凝视着那片被圣洁白雪覆盖的、沉默而厚重的土地。在这片广袤无垠的洁白之中,父亲的身影显得那么渺小单薄,却又那么顶天立地——他站在那里,就像一座连接着遥远过去与未知未来的桥,而桥最坚实的基座,正是脚下这片被雪花温柔覆盖、被他用一生心血深沉爱着的土地。

雪,无声地飘落,覆盖了来时的足迹,却覆盖不了那份早已融入血脉的深情。父亲的爱,如同这邵阳山野的冻土,表面沉寂寒冷,深处却蕴藏着足以唤醒整个春天的、滚烫而坚韧的力量。

爆竹的硝烟味儿还在巷弄里若有若无地飘着,父亲已经闲不住了。他开始摩挲他那套在墙角搁置了整个冬天的犁具。大年初五“破五”的饺子刚下肚,他就催我去牛栏给那头黄牯牛添新草料。“加把炒香的黄豆麸,”父亲倚着门框嘱咐,“开春的力气活…不能亏待了老伙计。”

正月初八,是村里老辈人传下的“开耕日”。天色微熹,薄雾如纱,轻笼着还在沉睡的梯田。村口老井旁那棵虬枝盘结的古樟树下,已经聚了不少乡亲。村长捧出一坛自家酿的米酒,挨个给即将下地的农人倒上小半碗。酒是浑浊的乳白色,带着新米的清甜和酒曲的微酸,是邵阳山地特有的“开犁酒”。

父亲接过粗瓷碗,没有立刻喝。他走到田埂边,蹲下身,抓了一把湿润冰凉的泥土,在掌心捻开。冰凉的土腥气混着腐殖质的微香钻进鼻孔。他捻起一小撮细土,撒进酒碗里,细碎的土粒在乳白的酒液中缓缓下沉。然后,他才仰起脖子,将掺了泥土的米酒一饮而尽。周围的老农们纷纷效仿,动作庄重而自然。

“这叫‘接地气’,”父亲抹了下嘴角,对我低声解释,“让土地认得自家人…一年的活计,才顺当。” 碗底那几颗不起眼的泥星子,仿佛成了血肉与土地之间,微小而郑重的信物。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这些看似“老讲究”的仪式背后,是农人对土地最朴素、最虔诚的敬畏与无声的沟通。

十一

开犁的时辰到了。父亲没有走向那头已套好轭头、显得有些焦躁的黄牯牛,却转身慢慢走回了家。他打开那个珍藏农具的樟木箱,在最底层,取出一件用厚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物件。

油布一层层揭开,露出的竟是一块狭长的、磨得锃亮的铜片!约莫一尺来长,三指宽,边缘被打磨成流畅的弧线,前端收束成尖锐的三角。阳光落在铜片上,反射出温润而古老的光泽,边缘还有几处细微的磕碰缺口。

“这是你太爷爷那辈传下的…犁头。”父亲的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郑重,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铜面,仿佛在触摸一段沉睡的家族记忆,“铜的…老辈人说它‘通地气’…犁过的地,苗子旺,虫害少。”

他没有将它安装到犁架上,而是双手捧着,递到了我面前。“今年…你用这个,开第一犁。”

我愣住了,像被钉在原地。开春第一犁,向来是村里最有经验、最受敬重的老把式才能担当的荣耀,更承载着对一年风调雨顺的祈盼。这沉甸甸、光溜溜的铜犁头,此刻更像是一份无声的信任与沉甸甸的托付,重逾千斤。

“爸,这…我…”喉咙有些发紧。

“拿着!”父亲的语气不容置疑,眼神却异常温和,“地认得它…也认得…你手上磨出的茧子了。”

我深吸一口气,双手接过那冰凉的铜犁头。一股奇异的感觉顺着掌心蔓延开来,仿佛握住了几代人血脉里流淌的、对土地近乎本能的执着。在乡亲们或惊讶、或赞许、或探究的目光注视下,我笨拙却坚定地将它安装到犁具最前端。黄牯牛似乎也感知到了不同,低低地“哞”了一声,甩了甩尾巴。

父亲扶着我的胳膊,走到田埂边选定的一块向阳坡地。他松开手,只轻轻说了一句:“腰沉下去…顺着地的脉理走。”

我再次深吸一口带着料峭寒意的晨风,扶正了光滑的犁把,对着黄牯牛低喝一声:“驾!” 黄牯牛沉稳地迈开步子。铜犁头带着一种不同于铁器的、沉闷而深远的“嗤啦”声,刺入冬眠初醒的土壤。翻卷起的泥浪是醇厚油亮的黑褐色,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生命的光泽,散发出一种比往年更加浓郁、更加原始厚重的泥土气息。新翻的泥土味道扑面而来,带着冰碴融化的湿润和万物复苏的微腥,直抵肺腑。我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方向和深度,每一步都踏得格外扎实,仿佛脚下不是泥土,而是祖辈们叠垒的脊梁。

父亲站在田埂上,背着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缓缓移动的铜犁,追随着翻卷的新泥,也追随着我略显僵硬却异常专注的背影。风吹乱了他花白的头发,他嘴角紧抿的线条,却在初春清冷的晨光里,一点点地、无声地舒展开来。那舒展的皱纹里,盛满了比千言万语更深沉的东西。

十二

铜犁头翻过的那片油黑土地,成了我规划中的生态试验田。我在那里划出一小块,准备实践琢磨了很久的想法——种紫云英当绿肥,田埂上留野花野草吸引益虫,等秧苗稳根了再放鸭子进去除草除虫。

这消息在闭塞的小山村像长了翅膀。傍晚,七叔公就拄着他那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笃笃”地来了。他蹲在我规划好的田埂边,枯瘦的手指捏了捏松软的泥土,眉头皱得像老松树皮。“伢子,尽搞些花里胡哨?”他指着远处大片已经撒下雪白化肥、等待播种的规整水田,“老祖宗传了几百年的法子不够好?你看,那才叫正经庄稼人的地!”

父亲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埋头编着晒谷用的竹匾,竹篾在他粗糙的手指间翻飞,发出“噼啪”的轻响。他头也没抬:“七叔,让他试试。地…也有灵性,认新法子。”

“哼!糟蹋好地!”七叔公气哼哼地用拐杖杵了杵地,转身走了。

第二天,村里的杨老六也晃悠过来了。他脑子活络,包了几十亩地专门种“订单粮”,是村里的能人。“大学生,听哥一句实在话,”他递过来一支烟,“你那一套,费工费时不说,产量肯定上不去!卖给谁?城里人嘴上喊‘生态’‘有机’,真愿意掏大钱的有几个?”他吐个烟圈,指着远处山峦间隐约可见的高速公路轮廓,“那才是活路!规模化!机械化!来钱快!”

父亲依旧沉默地编着竹匾,手指灵活地穿梭。等我送走杨老六,父亲才放下手里的活计,慢悠悠走到田边,弯腰抓起一把我昨天刚翻松的土,在掌心捻了捻,又凑近闻了闻。“土…是好土,”他慢吞吞地说,目光扫过田里,“虫子…也未必都是坏东西。” 他指了指泥土缝隙里一只匆匆爬过的黑色小甲虫,“瞧这‘土狗子’(蝼蛄),是拱松土的好手…就是别让它…吃多了嫩根。”他又指向田埂边一株开着小蓝花的野草,“那是‘婆婆纳’…招瓢虫,瓢虫吃蚜虫…”

他没有直接说支持或反对,只是像个耐心的老向导,蹲在那里,给我指认泥土里、田埂上那些微小“邻居”的名字和习性。他的话像初春的细雨,无声地渗透进我有些动摇的心田。我忽然明白,父亲的“守旧”里,藏着对这片土地生态系统最细微、最深刻的观察和理解,那是任何书本知识都无法替代的、来自泥土的智慧。

十三

惊蛰的雷声隐隐从天边滚过,像大地在厚厚的冬被下翻身的闷响。几场温润的春雨悄然而至,细细密密地渗入梯田的每一寸肌肤。于是,整个山野再也按捺不住了。

最先醒来的是田埂。枯黄的草根下,鹅黄的草芽顶着晶莹剔透的水珠,怯生生地探出头来。蒲公英锯齿状的叶子舒展开,绿油油地贴着地皮,像一个个小小的莲座。最惹眼的是紫云英,嫩紫色的芽尖密密麻麻钻出湿润的泥土,很快舒展出羽状的小叶片,绿中透紫,在微凉的春风里轻轻摇曳,给一层层梯田镶上了一道道流动的、梦幻的花边。

父亲能挂着拐慢慢走动了,虽然腰板还不能完全挺直。他每天都要我搀扶着,去田边“看青”。他看得极细,常常在一处田埂一蹲就是小半天,观察紫云英的长势,轻轻拨开泥土看蚯蚓翻身的痕迹,甚至饶有兴致地数着野花上刚羽化、翅膀还软着的瓢虫。

“快了,”一天清晨,他指着远处山坳里一团氤氲不散的乳白色雾气,“等那‘瘴气’散尽了…就是燕子回家的时候。”

果然,没过两天,一个春雨初歇、阳光破云的午后,几声清脆、欢快而无比熟悉的啁啾声,像利箭般划破了山野的宁静。抬头望去,湛蓝如洗的天空下,几道灵巧的黑色剪影正急速地穿梭、盘旋,翅膀掠过刚刚冒出新绿的树梢,带着风尘仆仆的喜悦和归心似箭的急切。

“回来了!回来了!”母亲正在院里晒菜干,惊喜地指着屋檐下那个空置了一冬的旧泥巢。归来的燕子夫妇正忙碌地修补着它们的老房子,小脑袋一点一点,灵巧地衔来新泥和细草茎,叽叽喳喳地商量着,声音里满是久别重逢的欢欣和重建家园的干劲。

父亲仰头看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漾开孩子般纯粹的笑容,眼角的褶子像盛开的菊花瓣。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笃定的欣慰:“燕子归巢…秧苗下田…老天爷定下的时节…一样也…误不得咯。” 他转过头,目光明亮而坚定地落在我身上:“浸种的水…该去老龙潭取了。”

老龙潭是深山里的一眼活泉,水质清冽甘甜,四季不涸。父亲固执地认为,用那里的水浸种,秧苗根骨硬实,经得起风雨。他执意要亲自去。山路被春雨泡得湿滑泥泞,崎岖难行。我背着他,他则背着那个祖传的青花瓷水罐。他的身体很轻,伏在我背上,像一捆没什么分量的干稻草。山风送来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混合着父亲身上淡淡的草药味和熟悉的泥土味。路边的野樱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有几瓣调皮地沾在了父亲花白的鬓角上。我没有替他拂去,只是稳稳地、一步步地,背着他走向那眼不知滋养了多少代庄稼、多少代农人的清泉。泉水叮咚,泠泠作响,仿佛在吟唱一首关于轮回、守望与生生不息的古老歌谣。

春天,就这样以不可阻挡之势,将它的新绿、它的生机、它深藏的希望,酣畅淋漓地泼洒在邵阳层层叠叠的梯田之上,也无声地浸润着这片土地上,那份沉默而深沉的、代代相传的,如同老树根须般坚韧的爱。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