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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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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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糯米糍,桂味甜

深圳城中村的清晨,总让湘菜的辣香抢了头彩。店门口那几只装辣椒的箩筐,青红交杂,筐沿儿滴着隔夜的红油点子,活像画了一地的油彩。玉梅弓着腰搬弄它们,汗水早把鬓角打湿了,黏在晒得微红的颧骨上。她虽是湖南山里出来的,倒比我这大老爷们还扛得住这南国的闷罐子天。一抬眼,瞧见对面水果摊上小山似的荔枝堆起来了,嗓子眼儿里就飞出一声喊:“老杨!荔枝上摊了嘿!”

深圳的荔枝季,轰隆隆地撞进了门。我杵在门口,目光黏在那一堆糯米糍上。真叫个圆润,红彤彤裹着层薄胭脂似的,壳儿光滑得能照见人影儿。这南方的果子,甜得富态,甜得四平八稳,像是把日子里的棱角都磨平了,只留下满口的蜜。可怪了,舌头根子上,偏生又勾出一丝别的滋味来——那是老家桂味的甜,带着股子烈劲儿,像针尖儿在舌头上轻轻扎了一下。深圳的甜是绸子,滑不留手;老家的甜,是烧喉的一线火。

日子在锅铲的叮当、油烟的呛嗓子里滚过去。堂子里闹哄哄的,湖南腔的吆喝里冷不丁蹦出几句粤语点单,像两种调门在热油锅里炸开了花。玉梅陀螺似的转着,汗珠子砸在油腻的地砖上,也砸不慢她的手脚。我守着灶台,翻炒着那些刻在骨头里的家乡味,锅铲翻飞,倒像是对着千里之外的山影打旗语。

那天下午,闷得人喘不上气,店里难得清闲。我正埋在一池子油汪汪的碗碟里,忽听得门口炸响一声乡音,硬邦邦、热乎乎:“老杨!老家捎好东西来咯!” 心尖子猛地一颤,抬头就见门口戳着个沾满新鲜红泥的泡沫箱,箱角湿漉漉的,泥巴还没干透,箱缝里居然还卡着几片叶子,青绿青绿的,叶尖儿挑着颗露水珠子,颤巍巍的,活像刚从枝头薅下来。我甩着手上的油花子就扑了过去。撬开箱盖的刹那,一股子清冽冽的果香猛地冲出来,像把刀子,唰地劈开了店里厚重粘稠的烟火气——是它!湖南的桂味荔枝!个头远不如糯米糍富态,果壳上密密麻麻长满了尖硬的小疙瘩,透着股子山野的糙劲儿,刺棱棱的,带着风霜。

我捧起一颗,那尖刺毫不客气地扎进掌心的肉里,一丝微痛。剥开壳,果肉水灵得透亮,汁水顺着指缝往下淌,黏糊糊的甜,能把指甲缝都糊住。送荔枝的老乡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山里的桂味,脾气倔!可甜得够劲儿,直顶嗓子眼!” 我一口咬下去,那甜味“轰”地在嘴里炸开了,甜得霸道,甜得蛮横,里面分明裹着点熟悉的、灼人的东西——像被老家山梁上滚烫的石头猛地烙了一下心肺。这甜,长了刺,一路扎穿了在深圳温吞水似的日子,直直戳回到湖南老家那瘠薄又滚烫的土地深处。

玉梅收拾完灶台出来,看我捧着荔枝发愣,也拈起一颗。剥开,塞进嘴里,眉头先是一拧,随即又舒展开,咂摸着:“还是老家这味儿,冲!” 她慢悠悠吐出颗深赤色的核,眼神有点飘:“小时候啊,这核可是宝贝,留着弹着玩儿呢。” 那声音轻轻的,像是被荔枝的烈甜呛出了沉在心底的陈年旧事。

我摩挲着手里那颗疙疙瘩瘩的核,眼前忽地就亮堂起来:夏日的黄昏,村口晒谷坪被太阳烤得滚烫,一群光脚板的孩子撅着屁股围成一圈,各自从兜里掏出珍藏的荔枝核,黑乎乎的小手,拇指用力一顶,“啪!”核儿飞射出去,撞在一起,蹦跳着滚得老远,清脆的撞击声混着尖叫和大笑。赢了的蹦老高,输的也不恼,猫着腰满地寻摸,预备着下一轮冲锋。那点简陋的欢喜,竟像是把整个夏天的重量和热乎气儿都装进去了。正想着,儿子小宇从里屋探出头,手里攥着手机,屏幕光映得他小脸发白:“爸,这荔枝核有啥好玩的?脏兮兮的。” 他生在深圳长在深圳的童年,泡在另一种光怪陆离的电子海里,对我们嘴里的“弹核儿”,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团湿棉花,只把手里那颗刺棱棱的核攥得更紧了些,仿佛攥着一段滚烫却无法传递的时光。

那箱桂味,成了店里几天里顶稀罕的物事。碰上熟客,我便挑几颗递过去:“尝尝鲜,老家刚到的!” 他们剥开,头一口下去,往往被那蛮横的甜冲得直眨眼,缓过劲儿来,有人咂着嘴回味:“嚯!这甜……有筋骨啊!” 更有指着果壳上倔强的尖刺打趣的:“老杨,这荔枝跟你一个脾气,硬气!” 玉梅听着也笑,可那笑声落地,我分明听见她转身时,喉咙里滚过一声压得低低的叹息——那叹息沉甸甸的,怕是也搅动着她自己那份,随着湘江水一道流下来的念想。

夜色浓了,暑气总算泄了点劲儿。我们爬上楼顶天台透口气。玉梅端出个小铁盒,里面已经攒了半盒子深赤色的桂味核。我望着远处,城市的灯火铺天盖地,亮得晃眼,汇成一片望不到边的星河,却怎么也照不亮我心底那座湖南的青山。原来故乡的甜,从来不是一味地软糯。桂味这棱角分明的甜里,裹着山风的硬,掺着泥土的腥,还藏着童年弹核儿时那一声声扯着嗓子的呼喊——它能扎穿胸膛直抵肺腑,正因为这甜里混着砂子,藏着刺。

“荔枝肉都下肚了,攒这一堆核做啥?” 玉梅的声音在旁边轻轻响起。

我捏起一粒深赤色的核,指尖划过那些粗粝的突起:“闻闻,还沾着点老家的山气儿呢。”

“傻不傻,这核在深圳又发不出芽。” 她失笑。

“是啊,” 我摩挲着果核上那些细小的棱角,像在抚摸一道熟悉的山脊,“可有些东西,偏偏就是种不活的,才最舍不得扔。”

月光清泠泠的,水一样漫过手心。果核上每一处坑洼不平的刻痕,都像是故乡山野里某道熟稔的褶皱,在异乡的静夜里,沉默地呼吸。舌尖上最顽固的记忆,原来并非一味的甘甜;桂味这甜里淬着火、藏着针,活脱脱就是我那粗粝的乡愁——它执拗地扎在异乡温润的果肉深处,时不时用那点微痛提醒我:人活一世,有些甜,生来就得带着刺,才不枉千山万水地走一遭,才明白故乡的滋味,原来从未在血脉里真正退潮。

纵使异乡的糯米糍甜如蜜糖,糊住了嘴,我却再清楚不过,只有那刺痛喉咙的桂味之甜,才是我魂灵深处洗刷不掉的故土印记。这甜里混着砂砾,又倔强地生出尖刺——它戳破异乡温吞的岁月,让我时时记取:甜若少了那点令人皱眉的涩与微痛,又怎能证明我们曾真切地活过,并如此深沉地,思念过那片滚烫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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