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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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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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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的乐趣

儿时家贫,书是稀罕物。父亲是木匠,手艺好,日子却紧巴。母亲在村小教书,月薪到手,先填旧债窟窿,余下的,才勉强支应米面油盐。常见她对着账本蹙眉,皱纹深得能拧出愁绪来。

村里有位老张头,退休教师,家中藏着几箱书。老人干瘦,架一副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总噙着笑。走路爱背着手,微驼着背,像在思忖什么深奥事。他住村东头青砖瓦房里,门前两棵枣树,秋日里果子坠枝,又大又甜,咬一口,蜜汁似的能漾到心坎上。我们这帮皮猴儿常去偷枣,老张头撞见了也不恼,只立在门槛上喊:“馋嘴猢狲!要吃就进来,莫糟践了树枝!”那嗓音沙哑,粗粝如老树皮。

头一回踏进老张头家门,是跟孩子王铁蛋去的。春日午后,阳光晒得人骨头发酥。铁蛋大我三岁,胆肥点子多,说老张头家有“会蹦跶的画”,死活拽我去看。我俩蹑足溜进小院,老张头正窝在藤椅里看书,听见响动,抬眼瞧见我们,竟招手唤我们近前。藤椅吱呀作响,似也在迎客。

“想看小人书?”老张头从眼镜框上沿瞅着我们,嘴角弯起,脸上皱纹如风干的橘皮般舒展。

这才晓得,“会蹦跶的画”原是连环画。老张头从架上取下几本,封皮上画着舞金箍棒的孙猴子。我接过,指尖触到光滑的封面,心尖儿像被羽毛轻搔了一下。翻开扉页,那石猴破山而出的刹那,筋骨毕现,耳畔仿佛真炸开“轰隆”一声,连脚底的地都跟着颤了颤。

“就这儿看,甭带走。”老张头嘱咐完,又埋首书中。指腹在纸页上轻轻摩挲,沙沙声起,恍如春蚕食叶。

我和铁蛋挤在门槛上,头抵着头,囫囵吞下整本《大闹天宫》。阳光筛过枣叶,碎金般洒落一地,风过光影摇,竟似书页里的画活了起来。日头西沉,老张头催归,我的脚却生了根,眼珠还粘在书上。老张头笑了,眼角皱纹更深:“明儿再来吧。”

自此,我成了老张头屋里的常客。渐渐地,小人书喂不饱了,开始啃那些字儿密匝匝的书。老张头见我肯读“字书”,眉眼舒展,特意在书架旁给我备了张小板凳。遇着拦路虎似的生字,他教我认;碰到绕不过的弯儿,他细细掰开揉碎讲。话音总是轻轻的,像是怕惊扰了书页间栖着的魂灵。

记得有回读《水浒》,至“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热血冲顶,我拍腿大叫。老张头正批作业,惊得笔尖一滑,在纸上划出道长长的蓝痕。他摘下眼镜,揉了揉发红的鼻梁:“怎了?”我结巴着复述那场景。老张头听罢,捋着下巴上稀疏的胡茬:“这鲁提辖,力气是通神,你呀,学他行侠仗义,莫学他莽撞。”言罢,往我手心塞了块冰糖。那甜丝丝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竟与书里的豪气一般,余韵绵长。

盛夏时节,老张头的书房最是荫凉。窗对一丛翠竹,风过竹叶萧萧,裹着青草与湿土的清气。竹影摇曳,在摊开的书页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水纹。常一坐半日,直到母亲寻来。她立在门边,见我埋首书堆的模样,唇动了动,终未出声。老张头便道:“由他看吧,多认几个字,是往心里存灯油呢。”母亲这才释然,临走不忘道谢。我嗅到她衣襟上粉笔灰的涩味,混着汗水的微咸。

有年隆冬,滴水成冰,屋檐悬着一尺多长的冰棱子。老张头生了炭炉,我们围炉读书。炉火映在纸页上,字迹忽明忽暗,宛若精灵起舞。铁壶在炉上咕嘟,白汽氤氲。我读《西游记》入了魔,浑然不觉时光流逝,直到老张头轻轻合上我的书:“天墨了,道滑。”抬眼才见窗外已泼了浓墨,唯余炉膛里一点倔强的猩红。老张头递过一盏煤油灯,玻璃罩子拭得晶亮,嘱我掌稳了照亮归途。

灯火在朔风中摇曳,我拢着手护住那豆火苗,书里的故事却在脑中翻腾:孙大圣的筋斗云,猪八戒的贪馋相,唐三藏的紧箍咒……边走边想,险些撞上老槐树。寒风钻进脖颈,心窝里却揣着个暖炉似的,烘得人周身舒泰。

后来上了初中,可读的书多了些。学校有个小小的图书室,架上书册虽旧,纸页泛黄卷了边,却都是无价宝。初读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心像被无形的手攥紧了。蟋蟀、覆盆子的字句,引我回自家荒芜的后院。及至先生被送入私塾那节,眼眶蓦地一热——非为先生难过,是骤然窥见了读书的珍贵。放学后,我偷偷在课桌角刻下个“勤”字,被先生察觉,罚擦了一周黑板。粉笔灰呛得人咳,可想到先生刻“早”字的旧事,这点灰土便算不得什么了。

升入高中,阅读的天地豁然开朗。县城书店的玻璃柜里,那些硬壳精装的外国书,烫得人眼热。记得攒足一月的早饭钱,终于捧回那本《老人与海》时,手抖得几乎托不住。回到宿舍,屏息拆开素朴的包装纸,新书的油墨香汹涌扑来。那古巴老渔夫的故事,我一遍遍咀嚼。读到“人尽可毁,不可败”那句,窗外梧桐正簌簌落着金叶,心底却轰然腾起烈焰。后来每遇沟坎,眼前便浮出老人与群鲨搏命的画面,那双枯手死死攥紧钓索的筋节。

如今在城里安身,有了自己的书房,买书不必再抠算铜板。可每当翻开新书,油墨气钻入鼻腔,总恍惚回到那个枣树荫蔽的午后,光影在门槛前斑驳游移。夜阑人静时,耳畔似又响起老张头指腹摩挲书页的沙沙声,鼻尖萦绕那书房特有的陈墨与老木头交融的沉郁气息。

老张头前年走了,他的书悉数捐给了村小。我回乡奔丧,特意去那教室转了转。孩子们捧着那些熟悉的书册在读,一个小男孩仰脸冲我笑,豁着颗门牙,活脱脱当年的我。阳光斜照在他膝头的书上,那磨损的封面刺得我鼻腔一酸。

读书的乐趣,大约便如这般——是一粒悄然落入心壤的种子,经年累月,默然长成荫蔽生命的巨树。而当我们采撷枝头的果实,分赠他人时,那份甘甜,远胜独享。恰似老张头当年予我的那些故事,此刻,仍在不同的年岁里,生着根,发着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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