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邵阳的冬天总是来得比较迟缓。先是山间的雾气渐浓,继而田里的水开始结一层薄薄的冰,最后才是北风呼啸着穿过村口的古樟树。我站在老屋的台阶上,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那山色由青转褐,又由褐转灰,仿佛一位老人慢慢褪去了夏日的生气。
老屋是爷爷留下的,三间瓦房,一个天井。瓦是那种老式的青瓦,经年累月,已经长出了斑驳的青苔。天井里有一口老井,井水清冽,即使在最干旱的年月也不曾干涸。井沿上被绳索磨出的凹痕,记录着几代人的劳作。我俯身打了一桶水,水面映出我模糊的倒影,恍惚间又看见了爷爷佝偻着背在这里汲水的样子。
灶屋里,母亲正在准备晚饭。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铁锅里的腊肉炒萝卜干散发出浓郁的香气。这香味让我想起小时候,每到冬天,家家户户都会在灶屋里熏制腊肉。新鲜的猪肉抹上盐和五香粉,挂在灶台上方,任由柴火的烟熏火燎。一个月后,那肉便呈现出诱人的琥珀色,咬一口,咸香中带着淡淡的烟熏味,是任何城里超市买不到的滋味。
二
清晨,我沿着田埂散步。霜打过的草叶上结着细小的冰晶,在朝阳下闪闪发亮。远处的山峦笼罩在薄雾中,宛如一幅水墨画。几个农人已经在地里忙碌,他们弯腰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
"三叔,这么早就下地啊?"我向一位正在挖红薯的老人打招呼。
"哎,人老了睡不着,不如起来活动活动筋骨。"老人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他的脸上布满皱纹,像田里的沟壑一样深。"今年红薯长得好,你带些回城里去。"
我蹲下来帮他捡拾红薯。这些红薯个头不大,但形状饱满,红皮白心,是本地特有的品种。记得小时候,每到这个季节,我们一群孩子最喜欢跟着大人去挖红薯。新鲜的红薯在火上烤熟,剥开焦黑的外皮,露出金黄的薯肉,咬一口,甜糯可口,是童年最美好的记忆之一。
田边的水渠里,几只鸭子正在觅食。它们时而把头埋进水里,时而扑棱着翅膀,溅起一片水花。渠水清澈见底,可以看见水草随波摇曳。这景象让我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我们邵阳的水养人,喝了这水,走到哪里都忘不了家乡的味道。"
三
腊月二十三,村里开始准备过小年。按照老规矩,这天要祭灶神、扫房子。母亲早早起来,用新扎的竹扫把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灶台上摆着麦芽糖、糯米糕和一小碗米酒,这是给灶王爷的供品。
"灶王爷吃了甜的,上天言好事。"母亲一边摆放供品一边念叨着。虽然我不信这些,但看着母亲认真的样子,也不忍心打断。这些古老的习俗,已经融入了乡亲们的血液,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下午,村里的妇女们聚在一起打糍粑。蒸熟的糯米倒进石臼里,几个壮劳力轮流用木槌捶打。糯米渐渐变得黏稠,最后成为一团洁白柔软的面团。妇女们灵巧地把糍粑分成小块,裹上花生粉或黄豆面。刚做好的糍粑热气腾腾,咬一口,糯米的香甜在口中化开,让人忍不住想再吃一块。
"城里买的糍粑哪有这么好吃?"隔壁的王婶递给我一块刚做好的糍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一次能吃五六块呢。"
我笑着接过糍粑,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时候,每到打糍粑的日子,我们一群孩子就围着石臼转,等着大人们赏一口新鲜的糍粑。有时候趁人不注意,还会偷偷用手指蘸一点尝尝。为此没少挨骂,但下次还是照犯不误。
四
除夕那天,村里格外热闹。家家户户贴上了新的春联和窗花。我们家的春联是请村里的老先生写的,红纸黑字,笔力遒劲:"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窗花是母亲亲手剪的,有喜鹊登梅、五谷丰登等吉祥图案。
傍晚时分,鞭炮声此起彼伏。我们一家人围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吃年夜饭。桌上摆满了家乡菜:腊味合蒸、血粑鸭、猪血丸子、酸辣土鸡......母亲不停地给我夹菜,说我太瘦了,要多吃点。
"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我做的猪血丸子。"父亲抿了一口米酒,笑着说,"有一次你贪吃,一口气吃了三个,结果肚子胀得睡不着觉。"
我夹起一块猪血丸子放进嘴里。这丸子是用新鲜猪血和豆腐混合制成的,经过蒸煮后呈现出深褐色,口感细腻,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和豆香。确实,城里的餐馆做不出这种地道的家乡味。
饭后,我们一家人坐在火塘边守岁。火塘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映红了每个人的脸。父亲讲起了他年轻时的故事,讲他如何走几十里山路去卖柴,如何在饥荒年月靠挖野菜度日。这些故事我听过无数遍,但每次听都有新的感触。
"现在日子好了,你们年轻人要珍惜。"父亲说着,往火塘里添了一块柴,"不管走到哪里,都不要忘了自己的根在哪里。"
五
正月初三,我踏上了返程的路。母亲给我准备了一大包土特产:腊肉、糍粑、红薯干、干辣椒......每一个包裹都装得满满的,仿佛要把整个家乡的味道都让我带走。
村口的老樟树下,几个老人正在晒太阳。看见我提着行李走来,他们纷纷起身相送。
"有空常回来看看。"三叔拍拍我的肩膀,"你爹妈年纪大了,要多陪陪他们。"
"记得带城里的媳妇回来认认门。"王婶笑着打趣道,"咱们邵阳的姑娘也不差,怎么非要找外地的?"
我一一应着,心里却泛起一阵酸楚。这些年在外打拼,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来,都能感觉到父母又老了一些,村里的变化又大了一些。那些熟悉的老人,有些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客车缓缓驶出村口,我透过车窗回望。母亲还站在路边挥手,她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那么瘦小。远处的山峦依旧沉默,田野里的油菜已经冒出了嫩绿的新芽。
我知道,无论走得多远,这片土地的气息已经深深烙印在我的骨血里。那些关于家乡的记忆,就像老屋天井里的那口古井,永远清澈见底,映照着我最初的容颜。
这剪不断的乡愁,将永远伴随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