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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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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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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湾

十五岁那年的夏天,栓柱第一次遇见小颖。

晌午头,日头毒得能晒裂地皮。栓柱赶着羊群往河边挪,鞭子甩得啪啪响,也赶不走那股子燥热。羊蹄子踢起的尘土混着羊粪蛋的臊气,直往鼻子里钻,呛得他眯缝着眼。河就在前头,闪着亮光,水汽裹着水草和河泥的味儿,湿漉漉地飘过来,总算叫人喘了口气。

对岸的芦苇荡边上,蹲着个人影。碎花布衫,裤腿高高挽过膝盖,露着两截白生生的小腿肚子,在太阳底下晃眼。她低着头,手指在河滩的野草里拨弄着,专心得很。栓柱的心口,像被谁猛地丢进去个活物,扑通扑通乱撞起来,气儿都忘了喘。

“嘿!”他嗓子眼发紧,还是喊了出来。

那身影抬起头,汗珠子挂在清瘦的脸颊上,一双眼睛亮得像刚洗过的河面。她扬了扬手里一把绿油油的草梗子,声音脆生生的:“采益母草哩,给俺娘熬水喝。”

她叫小颖,家在对岸那个炊烟袅袅的村子。打那天起,栓柱放羊的脚就像被河湾的水草缠住了,每天不偏不倚,准把羊群拢到那片最肥的草滩上。小颖也常来,有时挎着小竹筐采药,有时是割喂家里兔子的嫩草芽。浅浅的一道河水,隔不住少年人的话头。栓柱能把他放羊时看见的稀罕事儿,絮絮叨叨讲半天:野兔子怎么跟老鹰斗法,田鼠洞挖出过啥怪石头。小颖就静静听着,偶尔抿嘴一笑,脸颊上陷下去两个浅浅的小窝,像盛了蜜。她的手巧得很,随手掐几根草叶子,三绕两绕就是只活灵活现的蚂蚱;抽根芦苇管,几下就能折出条小船;有时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几颗熟透的野浆果,红得能滴出血来。

栓柱总是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他那双放羊、摸爬滚打惯了的手,粗粝得跟砂纸似的,碰那些精巧的草编,生怕给碰坏了。这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儿,连同小颖不经意掉在河边、被他悄悄捡起的一朵淡紫色地丁花,都被他宝贝似的藏在那只磨破了边儿的旧挎包里。那是他心尖尖上的秘密。

天,说变就变。先是云彩堆得又厚又沉,铅块似的压下来,风也带了湿气,贴着地皮扫,卷着尘土和枯叶,呜呜地响,听着就叫人心里发毛。羊群躁动不安,咩咩叫着往圈里挤。栓柱闩好圈门,抬头瞅着天边那抹浓得化不开的黑,心口没来由地突突直跳。他冲回自己堆放农具的厢房,从墙角一把拽出那件崭新的蓑衣——棕毛油亮,带着股干爽的棕榈香。爹刚编好时他就稀罕得不行,一直没舍得沾水。

傍晚,雨点子终于噼里啪啦砸下来,起初还稀疏,转眼就连成了线,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白茫茫。闪电像银鞭子,猛地抽开漆黑的夜幕,瞬间照亮屋里简陋的桌椅板凳,紧跟着炸雷就在头顶上轰隆隆滚过,震得窗户纸嗡嗡颤。栓柱一个激灵从炕沿上蹦起来,心头那点不安像野草见了雨,疯长起来。小颖!她家那间低矮的土坯房,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能顶住这样泼天的风雨吗?

这念头一起,再也按不住。他抓起那件新蓑衣,一头扎进白茫茫的雨幕里。雨水冰凉,抽在脸上生疼,眼睛根本睁不开。脚底下是稀烂的泥浆,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套子里,拔出来都费劲。

跑到河边,栓柱的心猛地往下一坠。白天温顺得像缎子似的河水,此刻彻底翻了脸。浑浊的黄汤子裹挟着树枝、草团、烂木头,咆哮着,翻滚着,像一头挣脱了锁链的疯牛。平日清浅的河床早没了影儿,河面宽得吓人,水浪翻涌,岸边那棵歪脖子老柳树,下半截身子都泡在浑浊的黄水里,枝条在激流中绝望地摇晃。栓柱站在泥泞的岸边,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脖子往衣服里灌,蓑衣吸饱了水,死沉死沉地坠着他的肩膀。他对着那翻滚咆哮的黄汤子,用尽吃奶的力气嘶喊:“小颖——!小颖——!”

声音刚出口,就被狂暴的风声、雨声、雷声撕得粉碎,吞没得干干净净。对岸,小颖家那低矮的轮廓,在密不透风的雨帘和沉沉的夜色里,缩成一团模糊的黑影,像块沉默的石头。他使劲眯着眼,在雨幕里徒劳地搜寻。那扇熟悉的柴门紧闭着,黑洞洞的,透不出半点光亮,也听不到一丝人声。只有这天地间无休无止的风嚎雨啸。

栓柱就那么僵立在冰冷的泥水里,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浑身冻得没了知觉,牙齿咯咯打架。他抹了一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眼前一片模糊。最后,他像根被风雨抽打蔫了的芦苇,拖着灌了铅的腿,一步三滑,踉踉跄跄挪回了家。那件崭新的蓑衣,被他死死攥在手里,湿透的棕毛硬挺挺地刺着他冻僵的掌心,终究没能递出去。

三天后,天放晴了,水也退了,露出被冲刷得溜光的鹅卵石和一层黄泥浆的河滩。栓柱天不亮就把羊赶到了河边,眼睛像钩子一样,在熟悉的芦苇丛和对岸那条小土路上来回扫。日头从东边爬到头顶,又从头顶滑向西山梁,那个穿着碎花布衫的身影,却再也没出现。

第二天一大早,栓柱几乎是跑着冲到他们常隔着河水说话的那个河滩。晨雾像湿冷的纱,贴着河面缓缓流动。就在小颖常蹲着采益母草的那片浅水边,他猛地刹住了脚——那只眼熟的、用细竹篾编成的小筐,一半浸在清凌凌的河水里,被水流轻轻摇晃着,一半搁在岸边的湿泥巴上。他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步冲过去,一把将竹筐捞了起来。

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层细细的河沙,被水浸得沉甸甸。栓柱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下意识地拨开那层湿沙。指尖猛地触到了什么,硬硬的,带着草梗的粗糙。他定睛一看,整个人像被钉在了河滩上——几株早已干枯发黑、蜷缩成一团的益母草,歪歪扭扭地,在湿沙上拼出了两个模糊却无比扎眼的字:别等。

栓柱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泥浆瞬间洇透了他的裤腿,刺骨的凉意直往上钻,他却浑然不觉。粗糙的手指一遍遍,近乎贪婪又无比绝望地抚过那两个字,干枯的草梗边缘刮着他的指腹,留下细微的刺痛。他死死地盯着,眼珠子像要瞪出来,仿佛要把这两个字刻进瞳孔里,刻进骨头缝里。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的、困兽般的呜咽,他猛地将头深深埋进自己的臂弯里,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像寒风中一片快要散架的破席子。那无声的、压抑到极致的颤抖,比三天前那场要命的雷暴雨,更沉、更重地砸在这片沉默的河滩上。原来,有些岸,涨水时过不去,水退了,也永远渡不过去了。

很多年过去了,栓柱成了城里养路队的一名工人。每天蹬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装着沙石、沥青,穿行在城里的街巷。那天下午,日头依旧毒辣,他正弓着腰,咬着牙,蹬着沉重的三轮车爬一个长长的陡坡,汗水小溪似的顺着他黝黑起皮的脖颈往下淌,砸在滚烫的车把上,嗤地一声就没了影儿。路边,一个烫着城里时兴卷发的女人,手里牵着个蹦蹦跳跳的小男孩,慢悠悠地走着。就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那女人似乎不经意地侧了下脸。斜射的阳光正好勾勒出她半边脸颊的轮廓。

栓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骤然停跳了半拍。他猛地埋下头,脚上像突然通了电,发了疯似的猛蹬,破旧的三轮车链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刺耳的嘎吱声。他几乎是逃命一样,用尽全身力气冲上了坡顶,一次也没有回头。

车轮碾过坑坑洼洼的柏油路,卷起细细的烟尘。栓柱只是死死盯着眼前的路面,一下,又一下,更重、更沉地蹬着车,仿佛要把所有的力气都踩进脚蹬子里。身后街市的喧嚣、孩子的嬉闹声,都渐渐模糊、远去,最终化成了河湾里那永不停歇的、低沉的流水声。

河湾的水,还是那么不紧不慢地流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声无息。只是两岸的芦苇,一岁一枯荣,仿佛比记忆里,生得更密、更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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