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口县的山,多像凝重的青黛;平溪江的水,又如同流动的碧玉。山脚水畔,村舍便如同珠玉散落于其中。村口那棵梧桐树,早已不知年岁几何了,它立于村口,俨然一位静默的史官,以风霜为笔,在年轮里记录下村子的更迭荣枯。
这树,并非城里那娇贵得被剪了枝的法国梧桐,乃是地地道道的中国种。树干挺拔粗壮,树皮是深褐色的,布满深刻的裂痕,仿佛大地深处溢出的幽暗记忆;宽大的叶片如摊开的手掌,承接着天光雨露,也托住了整个村庄的呼吸。村中老人时常在浓荫下纳凉,闲谈间总会说起:“凤凰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此话一出,孩子们便纷纷仰头在枝叶间寻觅那传说中的神鸟。凤凰终究渺茫,倒是树荫下确乎栖居着村中百样活色生香的人事。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李白笔下梧桐与人间烟火本已交融。洞口村的梧桐树下,亦是人间气息的聚散地。村里的张篾匠,每日清晨必在树下劈篾。篾条在他粗糙的手里翻飞,柔韧如丝,那青黄湿润的篾条,带着竹的微凉与韧劲,在他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中驯服地游走,仿佛将清寒的晨光也细细编织了进去。篾刀落处,簌簌之声不绝,宛如为树影筛下的光点打着节拍。他的篾器,结实耐用,远销四邻八乡,是洞口中人勤劳与坚韧的无声见证。我童年时常蹲在一边痴看,篾条游走的韵律,竟成了心底第一支关于劳动的歌谣。
树下最热闹的时节,当属端午。洞口人划龙舟之风甚炽。临近端午,村中青壮便聚集梧桐树下打磨桨板,整修龙舟。桐叶筛下细碎跳跃的光斑,落在汉子们赤膊上滚动的汗珠上,落在他们黧黑的脸上。鼓点声、呼喝声、木槌敲打船舷的笃笃声,混成一股雄浑的力,在桐荫下激荡、蒸腾。待得龙舟入水,桨如密林,浪花飞溅,岸边呐喊如潮,那树下积蓄的力量便在江面上如春雷般炸裂开来——“鼓声三下红旗开,两龙跃出浮水来”,虽无盛唐的彩旗,但那份争流勇进的锐气,千年未改。
梧桐树默默俯视着村中的悲欢离合。记得那年秋天,一场罕见的山洪突袭了村子。洪水退后,泥浆覆盖了良田,几处老屋坍塌。灾后第一个微明的清晨,我随父亲来到村口,只见梧桐树下已悄然聚了不少乡亲。大家默默无言,脸上刻着悲苦与茫然,仿佛一夜之间,这棵树骤然成了大地劫后仅存的依凭。人群里不知谁先开了口,声音嘶哑却坚定:“田淹了,再开!屋倒了,重盖!”霎时间,微茫的晨光里,梧桐叶筛落的微光在乡亲们眼中明灭,那黯淡的星火,被这朴素誓言重新点燃了。梧桐树用宽阔的叶子承接着飘落的尘埃,也接住了人们重新挺立的勇气。
而树下的婚嫁,则流淌着另一种温热。旧时娶亲,花轿必在梧桐树下停驻片刻,新娘下轿,踩着铺地的红毡走向新家,仿佛向这村庄的守护者深深致意。如今花轿早成过往,但新嫁娘走出车门,仍习惯在梧桐树前驻足片刻。一位远嫁他乡的姑娘,临行前特意在树下掬了一捧泥土,用红布包好贴身放着。她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如同抚触家乡的骨肉。树下泥土里埋着根,姑娘心里也种下了一个故乡——树影婆娑,泥土入怀,此一去,山高水长,这树便成了她心头永不沉落的乡关明月。树若有情,当记得多少女子在此一步三回头的眷恋?纵是“春风桃李花开日”,又怎及这梧桐树下惜别一刻的牵肠挂肚?
梧桐树亦如一位洞悉天时的智者。农忙时节,树下反而显出别样的宁静。男人们下田插秧,水田里倒映着弯腰的身影,仿佛将蓝天白云都栽入了土地深处。女人们在树荫里翻晒新收的谷子,金黄的颗粒在竹席上铺开,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谷粒闪烁着细碎的光点。蝉在浓密的枝叶间嘶鸣,声浪一阵高过一阵,竟将整片树荫都鼓噪得微微震颤。这喧嚣的蝉唱,便是夏日的桐荫献给劳碌大地最炽热直白的颂歌。待到“秋雨梧桐叶落时”,树下铺满硕大枯叶,踩上去沙沙作响。农人们围着树身堆放起高高的柴垛,为过冬积攒暖意。柴垛的缝隙里,偶尔还能瞥见松鼠为越冬匆忙藏匿坚果的伶俐身影。冬日里,天寒地冻,树下清寂,唯有炊烟在远处屋顶上描画着人间的暖意。人们则围坐在屋内的火塘边,火塘里的柴块烧得通红,毕剥作响,偶尔炸出一两点火星,像暗夜里倏忽明灭的萤火。暖黄的火光跳跃着,照亮了一张张被岁月雕刻的脸——祖父叼着旱烟锅,烟锅里一点红光随着他讲述老辈人开荒的故事而明明暗暗;父亲搓着厚实的手掌,掌心茧子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厚重,他低声盘算着来年的春耕;母亲借着火光纳着厚厚的鞋底,麻线穿过鞋底的嗤嗤声,是冬夜最安稳的伴奏;孩子们偎在大人身边,小脸被烤得红扑扑,听着那些讲过无数遍的传说,眼睛却亮晶晶地望向窗外的梧桐树影,问着树洞里是不是真住着神仙。火塘的热气蒸腾着红薯和腊肉的香气,故事在温热的空气中流转,如同桐树深埋地下的根须,在黑暗中悄然蔓延,连接着过去与未来。
梧桐树根脉盘绕,深深扎进洞口村厚实的肌体里。它见过村中一代代婴儿在它的荫庇下蹒跚学步,也默默送走一代代老者归于泥土。树皮上的沟壑,刻录着风霜雨雪的密码;枝叶间的风声,传递着古老土地的秘语。它目睹了村庄的创伤与重生,默默承受着洪水洗刷的浊流,亦守护着人们劫后重燃的星火;它收藏了远嫁女儿掬走的那一捧故土,也承接了晒谷场上谷粒滴落的汗珠。它不言语,只是深深扎根于洞口的大地,以年轮为笔,以岁月为墨,在寂静中撰写着比任何碑文更厚重的村史。
近年还乡,发觉梧桐树下又添了新景致——几位曾负笈远行的青年,带回山外世界的见识与热忱,就在这浓荫下,借助无形的网线,将山里的腊肉、竹器、清甜的果蔬,输送到遥远喧嚣的都市。屏幕的光映亮他们年轻而专注的脸庞,键盘的敲击声,与张篾匠手中篾刀的簌簌声,古老与现代的声响,在这片浓荫下奇异地交响。树上的鸟儿不解这新声,偶尔探头探脑,啾啾几声,又飞回青翠的叶丛里去了。这些年轻人未曾折断翅膀飞远,他们携带新生的风,竟将梧桐树的根须,向着山外那不可见的世界悄然伸展开去。
我时常立于树下,仰望它高耸入云的枝干。它沉默地伫立着,如一位阅尽沧桑的智者,以无言之姿,接纳着风霜雷电,也荫庇着树下生生不息的人间。它粗砺的皮肤里埋藏着无数个春种秋收,深广的根系缠绕着整片土地的记忆。它并非孤独的守望者,而是将村庄的过去、现在与未来,都凝聚在这方寸的浓荫里,站成一种无声的永恒。
洞口村的梧桐树,早已不是一株寻常的植物了。它站立着,便是一方水土的魂魄,是时间在此处沉淀下的磐石,以无言承受风雨,以深根拥抱泥土,以绿荫荫蔽烟火人间。
它是一棵行走于时间中的树,根扎在厚土,叶伸向苍穹,在年复一年的荣枯里,默默刻下了一个村庄在岁月长河中倔强而温暖的航迹——这古老又簇新的生命,正用每一片新叶,在洞口的大地上,书写着关于“守正”与“新生”的不朽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