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溪水从雪峰山的褶皱里蜿蜒而出,在湘西南的苍茫大地上铺展成一条闪烁的玉带。水是活的,在迴龙洲头拐了个弯,将一座小城揽入怀中。洲上两百多种古木参天蔽日,枝叶间漏下的光斑在浅滩上跳动,像是远古神灵撒下的铜钱。有老者摇橹而过,木桨划开碧波,水纹荡到岸边,惊起一行白鹭,直上青云。
桔香是洞口的魂。从深秋到初冬,蜜桔的红晕从山脚向丘岗蔓延,像燎原的星火。当年周恩来总理亲手赐名“雪峰蜜桔”时,大约也闻到了这清冽甘甜的气息。如今桔园层层叠叠,果实压弯枝头,摘桔女工的手指在枝叶间翻飞,竹筐渐满,山道上便浮动着金黄色的甜香。这香气越过重洋,在四十多个国家的橱窗里,摆成一片微缩的江南秋色。
古祠静立在暮色里。高沙镇的曾氏宗祠,青砖黛瓦在夕阳下泛着幽光,仿佛沉淀了五百年的时光。门楣上曾国藩手书“春风沂水”的匾额已显斑驳,而石柱楹联仍透着清刚之气:“资水如带,凤岭如屏,四面尽环淑气;孝子在周,忠臣在汉,千秋无愧宗风。” 祠堂深处,木雕花窗筛下细碎的光影,落在红军标语“工农团结”的字迹上——那是1935年冬天,一支过路的队伍用灶灰写下的宣言,如今与新漆的朱红梁柱共生,成了血脉与信仰的双重图腾。
雪峰山深处,公溪河陡然跌落成三叠白练。瑶民称瀑布为“吊”,龙头三吊便如三条银龙自云端扑下。水雾弥漫的山谷里,120米高的龙头瀑布轰鸣如雷,85米的龙木坪瀑布则似素练垂空,水珠溅在崖壁的红豆杉上,惊醒了千年的雪峰铁杉。 有瑶家女子背着竹篓沿石阶而上,青布头帕在绿意中时隐时现,木楼檐角的风铃叮当作响,应和着飞瀑的节拍。
文昌塔的铜铃在风中轻吟。七层塔影倒映平溪,塔顶几株常青树如冠如盖。登塔四望,但见城郭依山枕水,伏龙洲如青龙戏波,与回龙洲隔江相望。人言“回龙如舟,文塔似篙”,一塔一洲,便撑起了千年洞口的文脉。塔门石柱刻着:“碧水环流地疑蓬岛;青云直上人在琼霄。” 此时夕阳正熔金般沉入雪峰山脉,霞光漫过蔡锷故居“修文演武双能手,护国倒袁一伟人”的门联,将将军少年时读书的木窗染成暖金色。
三月三的歌圩在罗溪森林公园苏醒。头戴银冠的苗家姑娘从云雾深处走来,百褶裙旋开成山茶花的形状。原生态的山歌在负氧离子饱和的空气里流转,应和着打渔鼓的浑厚节拍。棕包脑舞者戴着棕榈织就的面具腾跃,恍若先民狩猎的剪影投射在青翠幕布上。 剪纸艺人的巧手翻飞,红纸顷刻化作衔枝的喜鹊;老匠人对着墨晶石凝神运刀,石屑纷飞处,雪峰山的魂魄在方寸间苏醒。
平溪河上的薄雾散去时,早市已开。竹筏载着新摘的蜜桔和雪峰云雾茶靠岸,茶香混着桔香在码头弥漫——这明代贡茶历经六百年霜雪,依然在古楼的山巅吐翠。 穿蓝布衫的老翁支起茶摊,铜壶嘴冒出白汽,氤氲了文昌塔的飞檐。几个少年骑车掠过河岸,笑声惊起沙洲宿鹭,翅膀拍碎一江晨光。
这座唤作洞口的小城,在雪峰山的臂弯里静卧成资水旁的一枚翡翠。山风拂过桔林,也拂过宗祠檐角的铜铃;水流雕刻峡谷,也滋养着木楼炊烟。当最后一片桔叶飘落迴龙洲,雪峰山巅已戴上银冠,而平溪水依旧碧绿温润,驮着千年岁月,无声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