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江志

初次看见半江，便是在它名字的谜底里。车子在群山怀抱中蜿蜒穿行，忽然山势开裂，眼前豁然一空：一道江水骤然现身于幽深峡谷之中，于深绿山峦间如绸带般铺开。我心头猛地一震，如陡然撞见大地的心事——这江竟真只流一半！一半碧青澄澈，另一半却浑黄搅扰，清浊分明，在峡谷中央无声相拥，又各自奔流。一条江竟如此泾渭分明地裂为两半，一半清澈如初生的梦，另一半浊黄似尘封的旧事。这“半江”之名，原来并非虚妄之言，而是山河直呈于眼前的一则天然寓言。

我沿着江岸行去，双脚踩在沙滩上，沙粒松软而细腻，像时光筛落下来的碎金。水流时而温柔吻上脚踝，时而又悄然退去，恍若不忍打扰我沉思。江滩上铺满了各色卵石，仿佛沉睡了千万年的水底精灵，有些被流水磨得光滑如脂，有的则棱角倔强，尚存锋芒。我俯身拾起一枚青灰卵石，其上蜿蜒着细密纹路，如同大地血脉的缩影；再寻到另一枚暗红色的，似凝着久远岁月里褪色的血痕。我轻轻将它们投入江中，“扑通”一声，水面漾开涟漪，卵石缓缓下沉，又静卧于江底深处，如同生命终归沉淀于记忆的河床，重新安眠于时间的怀抱深处。

江水在阳光下闪耀着碎金般的光芒，浮光跃金，碎成无数跳动的光斑。凝神细看，清澈处水底卵石历历可数，而浊水则如浓雾弥漫，深不可测。我蹲下身，用手拨动水流，清波与浊流竟在手指间搅动，片刻间便混为一处。然而须臾之后，水波稍定，那清浊分明的界限又缓缓重现，像大地执拗地重画着它本然的界限。清者复清，浊者仍浊，中间隔着一线微痕，既分明又交融，仿佛这半江之水执拗地守护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秩序，既划下界限，又彼此相拥。

江畔，陡峭山崖拔地而起，险峻如刀削。一株苍松斜倚于峭壁之上，虬枝伸展，悬垂于半空。忽见一只鹰影掠过，翅膀扇动起细微风声，它竟收起凌厉之姿，悄然停歇于松枝之上。那猛禽收拢双翼，温顺地栖息于那横生之枝，在危崖间寻得片刻安顿。它立于悬空之枝，俯瞰这半清半浊的江流，如同一个古老符号，既点染着山水的孤高，又暗示着生命在危境中安顿的奇迹。

前行中，一座残破石桥横亘于江上，桥面已塌落大半，仅存几截桥墩兀立水中，形影相吊。桥头断碑半埋于荒草之中，字迹漫灭难识，碑身风雨侵蚀，早失却了过往的荣光与承载。我蹲身细看，只能勉强辨认出“道光”二字，其余则尽数交付给岁月，由风雨与荒草模糊了全部记忆。石碑的沉默与江水的喧哗在此对峙，而半江清浊相间的流水，依然在残墩之间汩汩涌流，既不因桥的衰朽而凝滞，亦不因碑的湮没而改道。

继续前行，岸旁树影婆娑，浓荫之下，一位老渔夫正坐在石上整理渔网。渔网如岁月织就的皱纹网，缠绕于他手上。老人动作沉稳，从网中摘取缠绕的水草，又细心修补着破洞。他身旁竹篓内已有几尾银白小鱼，鳞光微闪，偶有摆尾，发出细微声响。老人抬眼望见我，目光平静如水，问道：“后生，看水么？”

我点头应声，便在他身旁石上坐下。老人手上继续理网，指节粗大如树根：“这半江的水，清也好，浑也罢，都养人哩。”他言语间似有深意，却又不肯多说，只是将目光投向江心。稍歇片刻，老人起身，腰身弯成一个谦卑的问号，双手奋力将网撒向江面——网在空中舒展如云，随即缓缓沉入水中，将清浊一同悄然拢入怀抱。他的动作如古老仪轨，仿佛这半江之水便是他一生所读的经卷，撒网收网，不过是虔诚的翻页。

黄昏徐徐降临，暮色如宣纸浸染水墨，由浅入深，终于为江面镀上了一层暗金的余晖。我踏着归途，步履略显迟重。行至渡口处，见一渡船静静泊于水面，船身黝黑，在渐浓暮霭中，宛如一块剪下的夜色。船尾坐着一位老艄公，独自捧着粗碗吃饭。我走近水边，水波轻吻脚面，发出柔和的微响。老艄公抬头瞥见我，并未言语，只将粗碗里的水喝得哗啦作响，仿佛把暮色也一同咽下，喝出暖意来了。

正此时，岸边小径上下来一位采药老人，身背竹篓，篓口露出些翠绿枝叶。他径直走向渡船，步履轻快登船，艄公也不多问，默契地解开缆绳，竹篙一点，船便悄然滑入半明半暗的江水中央。船影在暮色中渐行渐远，最终模糊成水墨画中一抹淡痕，既不靠此岸，也不泊彼岸，只在半江清浊之间漂移，在暮霭深处渐渐淡去。船影愈远愈小，最终融化于暮色深处，既非执着于抵达，亦非仓促地停泊，只安然浮泛于这半江之上。

暮色四围合拢，我沿江岸归去。山形渐次沉入朦胧，唯有半江之水犹在，清浊如初，如两条并肩而行的长路，在幽暗中执着地泛着微光，汩汩向前，既分割又交融，既奔流又回旋——仿佛要执拗地流到世界尽头，去映照那永无圆满却又永不衰竭的天光。

半江行过，我方悟其名所蕴含的深意：人生不也如此一江？清浊同流，明暗相生，残缺处正是生机所在。那断桥残碑，并非终点之哀鸣；清浊同流，亦非混沌之无奈。残缺竟反是天地预留的生机——清者濯缨，浊者沃野，鹰栖危枝，人立断桥，万物各在未完成处觅得安顿。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半江未满，恰是人间值得跋涉的全部消息——其澄澈可鉴初心，其浑浊足载岁月；其未竟之路，正引我们向更远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