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城市大多依水而生,衡阳却怀抱着整条湘江的筋骨。登临回雁峰之巅,俯视湘江如带,蒸水、耒水相拥,三水汇流处,一座青石山如巨鼓浮沉于烟波之上。此乃石鼓山,石鼓书院便踞于此。江水千年未改其道,书院朱漆虽黯,匾额上“石鼓江山”四字仍如新墨,在烟雨迷蒙中熠熠生辉。
山水叠青
回雁峰不甚高,却因“雁到衡阳不南飞”的传说而声名远播。青石板路盘旋而上,两旁古木森然,枝干虬结如龙蛇,将天光筛成碎金。峰顶雁峰寺的飞檐挑破云雾,钟声落处,惊起一群真正的雁阵,在蒸腾的烟雨中盘旋不去。古人诗云:“山到衡阳尽,峰回雁影稀。应怜归路远,不忍更南飞。”雁影年年掠过寺脊,翅膀上驮着千年的风霜。
东洲岛卧于湘江中央,如一艘永不启航的舟。三月桃汛初涨,江水漫过沙洲边缘,千树桃花便骤然醒来,将整座岛燃成一片流动的胭脂云。花瓣随波浪浮沉,远望如湘江舒展的粉红绸带。春水初泛、和风拂煦之时,桃花盛开,似片片红霞,把江水都映得暖了。常有渔舟系于桃枝下,船头炊烟袅袅,与落英共舞。
西湖水杉林是衡阳人秘藏的四季书签。冬末清晨,霜色还未褪尽,一排排水杉挺立如青铜剑戟,锈红的针叶铺满小径。凤荷茶楼东侧的林子最美,水杉的倒影荡起的涟漪显得清晰透明,远远望去,色彩斑斓,层林尽染。阳光穿透枝叶的刹那,整片林子仿佛被点燃,火焰沿着枝干直烧向铅灰色的天空——这倔强的暖意,恰似雁城人熬过寒冬的脾性。
烟火叠暖
青草桥头八百年来都是市井繁华处。石桥如老者的脊背微微拱起,桥栏被无数手掌摩挲得温润生光。桥畔酒旗招展,空气里浮动着湖之酒的甜香与辛辣。昔日“青草桥头酒百家”的盛况虽已难觅,但仍有几家老字号固执地守着石瓮与陶缸。店主舀起一勺琥珀色酒浆:“尝一口?西渡的湖水酿的!”酒液滚过喉间,暖意自丹田升起,竟驱散了江上飘来的寒雾。
“小孩望过年,大人望插田”——年味在腊月二十四的小年便涌动了。家家屋檐下悬起油亮的腊鱼腊肉,柴火熏出的焦香织成一张网,笼罩着大街小巷。除夕夜火塘烧得通红,映着围坐老少的脸庞。“三十的火,十五的灯”,堂火越旺,富贵越长。压岁钱的红包还未焐热,孩童已攥着香烛奔向祠堂。拜年规矩森严:“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女拜娘”,血脉亲缘在时序中流转不息。
正月里的龙灯是大地血脉的搏动。竹骨纸皮扎就的长龙在锣鼓声中苏醒,龙珠引路,金鳞翻涌,从青石板街游入晒谷场。舞龙汉子赤膊上阵,肌肉虬结的臂膀将龙身舞得猎猎生风。正月初三初四,便挨家挨户玩起了龙灯花鼓,谓之“闹春”。龙灯过处,鞭炮炸响如急雨,硝烟弥漫中,龙口忽地张开,吐出一串鲜红的火焰——这是古老土地灼热的呼吸。
文脉叠深
石鼓书院大观楼前,我仰望王闿运手书的楹联:“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笔锋如刀,字字千钧。自李宽结庐读书始,朱熹、张栻在此开坛讲学,七贤祠内书香犹存。登合江亭远眺,蒸水环左,湘水绕右,耒水横前,三江交汇处烟波浩渺。徐霞客曾在此盘桓月余,赞其“兼具滕王阁、黄鹤楼名胜之优越”,书院露天摩崖石刻历经千年风霜,墨痕已入石三分。
船山先生故居隐于衡阳县曲兰镇。湘西草堂不过三间瓦屋,门前荷塘却阔大如湖。土墙上挂着仿制的佩剑图样——当年曾国藩墨绖出山,在此获赠王夫之亲佩宝剑。剑身铭文“深藏若拙,临机取决”如一道闪电,照亮了湘军水师的征途。草堂低矮简朴,但思想的光辉早已穿透茅檐:王船山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历史性总结、创新性发展,让儒家文化“别开生面”。堂前野荷岁岁枯荣,根茎深扎于湖湘精神的厚土。
抗战纪念塔矗立岳屏山顶如一柄青锋剑。1944年夏,硝烟吞没了“锦绣华”的石鼓江山。守城将士血战四十七昼夜,为抗战史烙下“作战时间最长、伤亡最多、最惨烈”的印记。如今碑文已被雨水洗得发白,石缝里却生出簇簇野菊。几位白发老者默默摆放花束,其中一人轻抚塔身:“我爷守陆家新屋时,肠子打出来了还抱着炸药往前爬……”悲壮往事沉入湘江水,化作渡口的汽笛与沙洲的桨声。
西湖水杉林的锈红枝叶间,几羽早归的燕子掠过清冷的空气,划向湘江对岸。它们的身影融入石鼓书院层叠的飞檐斗拱,那里,是它们世代筑巢的故地。书院深处,大观楼的朱漆门扉半开,少年们正临摹着露天摩崖上的石刻。笔尖游走于千年风霜雕琢的字痕,纸页沙沙,与檐角新燕的呢喃细语,一同应和着脚下湘江亘古不息的奔流。
青草桥头的酒铺开了新坛,年轻的“掌柜”在手机上直播祖传酿酒术,镜头扫过柜台,一尊蔡伦造纸泥塑与“衡阳制造”的机车模型并肩而立。此刻东洲岛的桃花顺流而下,瓣瓣粉红轻吻着江岸吊车林立的货运码头——雁城的时间长卷里,古意与新生在湘水的调和中,已不分彼此。
南岳云开时,祝融峰正披满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