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微明,门外已然传来父亲闷沉而规律的劈柴声响,一下一下,宛如大地深处传来的沉重心跳,震散了洞口县山坳里薄纱般的晨雾。我揉开惺忪睡眼,踱出门槛,父亲正蹲在院角,厚实的背脊弯作一张满弓,正专心致志地对付着那堆码放齐整的枞木柴。他手掌粗糙,指节嶙峋,粗砺的纹路里嵌着无法洗去的黑色印迹,仿佛土地的肌理、柴火的烟痕,已深深烙印进了他的生命脉络里。他专注时,一声不吭,唯有柴刀砍入木头后那干脆利落的“咔嚓”声,在清冽的空气里脆生生地爆开,接着是木柴裂开时散发出的、带着山林气息的清苦味道。这声响,在薄雾轻拢的晨光里,仿佛是他自己身体里某个零件在转动时发出的回响,日复一日,校准着农家院落里的光阴。
端午的雄黄酒气似乎还在门楣上残留,天气却已酷热难当。洞口县的天空悬着明晃晃的太阳,无遮无拦地曝晒着大地,蝉鸣聒噪得如同沸水。父亲在田间插秧,弯腰俯身,赤裸的脊背早已晒成一片酱赤,汗水沿着深深的脊沟不断流淌,如同溪流般蜿蜒,濡湿了腰间那块早已褪色发白的粗布汗巾。泥水没过他的小腿,湿黏的泥土紧贴在他赤裸的脚踝和小腿上,像大地长出的另一层皮肤,温热而厚重。他插秧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韵律,左手分秧,右手下插,快、准、稳。他极少直起腰身,只是偶尔抬头,眯缝着眼望一眼头顶那轮灼人的火球,用搭在颈后的汗巾匆匆抹一把糊住眼睛的汗水,随即又深深俯下去,重新融进脚下那片浑浊的泥水之中。远远望去,他与那水田,与那秧苗,已浑然一体,仿佛他便是从这泥里生长出来的一棵沉默的植物,无声地汲取着大地深处的力量,又将血肉与汗水,毫无保留地归还于大地。
洞口县山区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方才还是烈日当空,转眼间,山那边黑压压的云团已如泼墨般翻滚着,裹挟着隐隐的雷声,气势汹汹地扑过来。父亲抬头,眉心拧成一个“川”字,撂下手中的秧苗,拔腿就往家跑。刚跨进院门,豆大的雨点已噼里啪啦砸了下来。他二话不说,扛起靠在墙角的木梯——那梯子早已被岁月和无数次的攀爬磨得溜光水滑——迅速架在屋檐下,手忙脚乱却又异常敏捷地向上攀爬。木梯在湿滑的泥地和沉重的踩踏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他爬上屋顶,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避开那些被雨水泡得松动的老瓦,熟练地寻找着漏雨的缝隙,用备好的新瓦片或涂抹上湿泥的稻草捆进行修补。雨水很快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发出擂鼓般急促而沉闷的声响,屋檐下迅速挂起一道白亮的水帘。瓦片间仍不时有顽强的水滴钻入,悄然在堂屋的泥地上砸出小小的水坑。父亲的身影在倾斜的屋顶上起伏着,在密不透风的灰蒙蒙雨幕中,愈发显得渺小而坚韧,如同暴风雨中一株根系深扎、顽强挺立的老树。就在雨势最猛时,隔壁的德山叔隔着雨幕吼了一嗓子:“老哥!接着!”一件半旧的蓑衣凌空抛了过来。父亲稳稳接住,只来得及朝那个模糊的身影方向点了个头,便匆匆披上,继续在风雨中忙碌。那无声的一抛一接,是乡邻间无需言语的默契,是风雨同舟最朴素的注脚。
雨势稍歇,雨丝变得细密缠绵。父亲披着那件被雨水浸润得愈发油亮沉重的蓑衣,戴上那顶破旧得边缘有些塌陷的斗笠,踩着湿滑泥泞的田埂,深一脚浅一脚地出门去了。我跟在后面,脚下是黏腻得能拔掉鞋的烂泥,冰凉的泥水不断从脚趾缝里钻出来,又滑下去,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父亲却步履坚定,径直走向那片刚插下不久的秧田。浑浊的田水被雨水搅得更浑,许多柔弱的秧苗被无情的雨脚冲得东倒西歪,甚至浮了起来,嫩绿的叶片无助地漂在水面上。父亲弯下腰,双手探入浑浊冰凉的水里,仔细摸索着。他轻轻捏住倒伏秧苗的根部,小心翼翼地将其扶正,手指熟练地在泥里掏个小坑,稳稳地将秧根重新按进泥里,再拢好周围的泥巴压实。他的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像是在抚慰一个个受惊的孩子,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雨水顺着他斗笠的边缘不断滴落,无声地汇入田水之中,混入那永无休止的循环。水与泥的混沌里,他每一次俯身,都像在重新校正这被风雨打乱的世界根基;那些在他粗粝指间被扶正的柔弱绿秧,悄然吮吸着残留的雨脚和泥土的养分。泥土的沉厚与秧苗的柔韧,被父亲那双布满沟壑、劳碌不息的手,悄然缝合成一幅关于生命韧性与大地馈赠的图卷的针脚。
农闲的漫长午后,或是不宜下地的雨天,堂屋的门槛便是父亲的另一个“工位”。他坐在矮凳上,脚边堆着刮去青皮、削得匀称光洁的黄篾和青篾。他粗糙的手指此刻却异常灵活,在细韧的竹篾间穿梭飞舞。洞口竹编,讲究的是“三绞三压”,篾条在他指下驯服地翻飞、交叠、绞紧、压实。他时而用牙咬住篾头固定,时而用小木槌轻轻敲打收紧篾口,那“笃笃”的轻响,是时光缓慢流淌的节拍。一只结实耐用的箩筐或晒簟,就在这看似单调重复的动作中,渐渐显露出筋骨。他一边编着,一边会从喉咙深处哼出几句含混的山歌小调,调子悠长而苍凉,词句早已模糊不清,仿佛并非唱给任何人听,只是劳作间隙,从肺腑里自然溢出的一声悠长叹息,如同山谷里被风送远的回音。门外的风轻轻吹过,带着雨后竹林和草木蒸腾出的清新湿润气息,拂动他额前几缕日益灰白的头发。这静缓流淌的时光里,他手中渐渐成形的竹器,宛如用坚韧篾条编织出的沉默年轮,将光阴的藤蔓,不动声色地绕进密实而充满生命力的经纬里。那竹篾特有的清冽气息,弥漫在空气中,成为我对“家”最深刻的嗅觉记忆。
父亲极少言语,更少吐露心事。唯有夏夜乘凉,暑热稍稍退去,我们坐在屋前那棵虬枝盘曲的老槐树下,他偶尔会摸出那根磨得油亮的铜头旱烟杆。烟锅里填上自家地里种的、切得细碎的烟丝,火柴“嚓”地一声点燃,红光在黑暗中明灭起来。他深深吸一口,缓缓吐出淡蓝的烟雾,那烟雾便融进了夏夜的星斗和虫鸣里。烟锅里的火星在黑暗中随着他深沉的呼吸明明灭灭,像极了他话语间隙里,那些欲言又止的沉重与辛劳。他望着远处黑黢黢、如巨兽脊背般的山影轮廓,才难得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仿佛在讲述一个遥远的、与己无关的故事。说起他小时候,跟在祖父身后,天不亮就进山烧炭。沉重的杂木,崎岖陡峭的山路,汗水湿透又焐干、结成盐花的粗布褂子,还有炭窑边守夜时刺骨的寒风与难熬的困倦……“那时候,难啊,”他顿了顿,烟锅里的火光猛地亮了一下,又暗下去,仿佛灼痛了某个尘封的角落,“有年开春,公社发下来的粮种不够,瘪的多,饱满的少……你爷爷蹲在门槛上抽了一宿的烟,第二天还是带着我,一粒一粒挑,把瘪的捡出来喂鸡,好的省着点播……”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波澜,仿佛那饥饿的阴影和艰难的抉择,只是岁月长河里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然而,那烟锅里明明灭灭的星火,在无边的夏夜里,便成了他一生艰辛浓缩的星图,无言地闪烁在黑夜深处,照亮着过往的沟壑,也映照着脚下沉默前行的路。
时光如洞口山涧的溪流般淙淙而过,不舍昼夜。父亲的脊背越来越弯,像一张被岁月拉满又渐渐松弛的弓;脚步也渐渐迟缓,走在田埂上,不再如年轻时那般虎虎生风。可他依旧每日黎明即起,黄昏方归,在田地里默默劳作,与泥土为伴。那土地,仿佛已深深扎根于他的血肉,成为他无法割舍的一部分。他那双曾灵活编筐、有力劈柴、温柔扶苗的粗糙大手,早已布满纵横交错的裂痕和老茧,深深浅浅,如同岁月犁过大地留下的沟壑,无声地承载了土地交付的所有重量——风雨的重量,收获的重量,生活的重量,以及沉默的爱的重量。每次夕阳西下,暮色四合,看着他佝偻着身子,扛着锄头或挑着担子,沿着蜿蜒的田埂缓缓走回家。他的身影,渐渐融入洞口县那苍茫而温柔的暮色里,看上去便像一株行走于岁月深处的老树。他的根系已深深扎入这片生养他的土地,每一次弯腰俯首,都像是向大地深处致以最沉默、最虔诚的敬礼。
父亲一生在土地上劳作,沉默寡言,如同洞口县这方山水本身,不言不语,却以最深沉的力量,默默承载着万物的生长、凋零与重生。他劳作的背影,他沉默的坚守,他粗粝掌纹里的黑色印记,早已与这片土地的脉搏、气息、色泽融为一体,难以分割。他仿佛就是泥土里长出的一棵树,枝干伸向天空汲取阳光雨露,根系却紧紧拥抱着大地,与大地同呼吸,共命运,最终也将归于这片生养他的、温厚而沉默的泥土。
父亲沉默的身影,深嵌在洞口县四季流转的田野画卷里,像大地本身一样无言而坚韧。他背脊的弯曲并非向岁月低头认输,而是像那田埂上被沉甸甸的谷穗压低的稻秆——以一种谦卑而丰盈的姿态,沉甸甸地垂向土地,却将最饱满的籽实,更深地埋进泥土的胸膛,孕育着下一轮生生不息的希望。
父亲双手磨出的厚茧与裂痕,原来正是大地自身最深刻的印记;他无数次俯身泥泞,扶起被风雨摧折的秧苗,原来就是在扶正我们脚下赖以生存的生活根基。
父亲一生没有惊天动地的伟业,没有煊赫的名声,然而他一生在泥土上刻下的那些深深浅浅、坚定不移的脚印,却无声地教给了我生命最庄重、最朴实的功课:原来,在这广袤而坚实的土地上深深扎根,用汗水浇灌,以坚韧守候,在平凡中铸就不移的信念,便是对岁月、对生命最深沉的致敬。
当秋风吹过山梁,漫山遍野的稻浪再次翻涌起金色的波涛,那无数低垂的、饱满的谷穗,在阳光下闪耀着质朴而温暖的光芒,那便是广袤大地,回赠给像父亲一样千千万万沉默耕耘者,最崇高、最永恒的金色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