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蓼水河面镀满了一层薄金,水波荡漾间,揉碎了散落的天光,也仿佛搅动起沉潜河底那些层层叠叠的时光。高沙镇安然倚卧于河畔,宛如一本半启半合的厚重旧书,青石板的街巷便是它筋骨分明的书脊,串起无数泛黄却又温热的字句,让过往岁月依然在它的皱褶里汩汩流动。
高沙的古街巷,在日光渐褪里,正徐徐醒来。那些青石板路,被无数双脚掌摩挲了百年,早已磨平了棱角,光滑如镜,温润似玉。细雨初歇时,石板便如蒙尘古镜忽然被拭亮,幽然映出头顶一线窄窄的天空,还有街边人家窗棂木纹的倒影。行人踩过,石板便发出轻微而沉闷的轻响,在巷弄间轻轻回荡,仿佛岁月深处传来的一声低低叹息,又似尘封往事在脚下被悄然唤醒。巷子两侧的墙壁,层层叠叠地涂抹着不同时期的灰泥,斑驳陆离,早已剥落出层层叠叠的历史痕迹,甚至暴露出不同年代垒砌的砖块,无声地记录着时光的沉积。青苔也悄然沿着砖缝蔓延,在墙角石缝处暗自滋生,于幽暗潮湿处,浸润出湿漉漉的绿意。抬头望去,那些黑瓦的屋顶连绵起伏,一直延伸到目力难及的地方,宛如凝固的波浪,在夕照里呈现出一种静默的、古旧而倔强的姿态。
老墙深处,书院的门楣上,“青云”二字犹存。木门厚重,门轴在每一次开启时都发出悠长的呻吟,那声音穿过庭院,在墙垣间碰撞回响。院内青石铺地,砖缝之间,细小的青草顽强地探出头来,轻轻摇曳。正厅廊柱上,昔日学子刻下的名姓早已模糊难辨,化作岁月侵蚀后的印痕,只剩下后来者依稀可辨的刀痕。唯有门框上那道深深的凹痕,却依旧清晰可辨——那是多少代学子衣袖进出时反复摩擦的印记。我忍不住伸手触摸,指尖传来木质温凉而细腻的质感,仿佛一瞬间,听到了百年来书声的余韵在寂静中隐隐浮动,琅琅入耳,恍若隔世。
脚步踏出院门,老理发店那盏昏黄的灯,便如暗夜里的萤火虫般,在巷口幽幽亮起。老师傅那把老旧的剃刀,在磨刀布上发出“嚓嚓”的声响,每一次刮过,都仿佛在竹椅上刻下又一道细密的年轮。剃刀滑过脸颊,声音细微而清晰,如同蚕食桑叶,又似时光在耳畔悄然流逝。老师傅眼神专注,动作沉稳,如同在完成某种虔诚的仪式,慢条斯理,一丝不苟。他口中絮絮叨叨,讲述着半个世纪前高沙渡口的喧嚣往事,而老式收音机里偶尔飘出的几句戏曲,便如旧梦里的呓语,在空气里弥漫开来,低回不已。这声音混着剃刀的轻响,缓慢地渗透进理发店每一寸陈旧的空气里,不知不觉,竟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人轻柔裹入往事的氤氲之中。
镇外,云峰塔兀自矗立,如巨人般沉默地俯瞰着脚下的蓼水与高沙。塔身砖石斑驳,风霜侵蚀的痕迹如同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镌刻着无声的沧桑。塔顶悬挂的铜铃,被旷野的风长久地亲吻抚弄,早已染上斑驳的铜绿。风起之时,铜铃便发出清越空灵的声响,那声音飘过田野,掠过河面,悠悠荡荡,直抵镇上人家的窗棂。这铃声宛如一种来自苍穹深处的古老回响,以温柔的方式,将辽阔的远方和过往的时光,轻轻召唤到人们的耳畔心间。
翌日清晨,蓼水河上晨雾未散,薄纱似的笼罩着水面。河埠头早已喧闹起来,湿漉漉的石阶上,蹲着浣衣的妇人,棒槌声此起彼伏,“梆梆”地敲打着衣物,也敲醒了河畔的清晨。她们手臂起落,水珠便从衣上甩脱,在初升阳光里划出细小的、晶亮的弧线,随即又无声地落回河中,消融在悠悠流水里。泊在岸边的小船,随着水波轻轻摇晃,船身与水接触的地方发出细微而持续的“咕咚”声响,如摇篮曲般温柔。
船老大们弯腰解开系在岸桩上的湿漉漉的缆绳,那麻绳已在河埠的青石上磨出了岁月的深痕。只见他单脚稳稳踏住船帮,身子微微后仰,手中的长篙在浸满水光的青石埠头轻轻一抵,力道顺着篙身传递,船尾便灵巧地一甩,悄然离开了依偎了一夜的岸。细密的涟漪荡开去,一圈追着一圈,搅动着倒映在水中的、尚未完全苏醒的灰蓝天光,也揉碎了岸边垂柳那朦胧的倒影。那篙尖离水时带起一串晶莹的水珠,在微凉的晨风里短暂悬停,旋即又簌簌落回水面,激起更细微的叮咚,转瞬便被河水温柔地吞没。
河岸的市集也早已苏醒,菜蔬瓜果带着露珠,散发出泥土和植物的混合气息;小贩们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乡音浓重,此起彼伏,汇成一片喧嚣而充满活力的市声。这声音如一条奔腾不息的生命之河,在古老镇子的血脉里喧哗流淌,昼夜不舍。
老街深处,木匠铺里飘出新鲜杉木的清香。老木匠俯身于木马之上,手里的刨子每一次推出,都带起一片薄而透亮的木花,打着卷儿,轻轻飘落在地,如一层层温暖的雪。旁边新开的茶肆,年轻店主正尝试着冲泡本地野茶,热水注入粗陶茶碗的声响,清冽悦耳。我静静坐在门边,面前青瓷碗里,新酿的米酒轻轻摇晃,酒面微澜,映着门楣上悬垂的一小段苍绿藤蔓,也映着街对面斑驳老墙上一抹斜斜的阳光——新与旧,在此刻的碗中光影里,竟悄然交织、叠印、共生,如同陈酿与嫩芽在杯中相逢。
归途在即,回望高沙,夕阳正将它的余晖慷慨地铺展于整个古镇。云峰塔沉默而坚定地耸立着,宝塔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蓼水之上,随着水波微微晃动,仿佛正温柔地安抚着这条古老流淌的河流。街巷深处,人间烟火袅袅升起,与天际的晚霞无声交融。
古镇的街巷如人体血脉般细密蜿蜒,在无数个晨昏里静默承载着过往步履。那些青石板,那些斑驳墙垣,那些檐角风铃,是时光滴落凝固而成的印痕,是无数平凡日子沉淀出的重量——它们默默托举着生活的河流,那河流不舍昼夜地奔涌,冲刷着河床,也悄然更新着自身;记忆沉潜于河床深处,而梦想之帆,正在那不息的水流之上,被蓼水河亘古的风一遍遍饱满地吹扬,驶向开阔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