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晨起,腹中微饥,便踱步到不远处的菜市场。新摘的蔬菜青翠欲滴,水灵灵挂着露珠,刚剖开的鱼腥鲜气阵阵扑鼻,摊主们吆喝声此起彼伏,人语喧哗,汇成一股市井生命的洪流。我在一处菜摊前停下,目光却被摊主手中一杆乌亮的老秤黏住了。
秤杆由久经摩挲的硬木制成,浸透了岁月与人手的温度,光滑如漆,显出深沉的黑亮;秤砣是方方正正的铁块,棱角处也被磨得圆润柔和,恰如人世间多少锋芒终究被时光磨平了棱角。秤杆上镶嵌的星点银钉,仿佛沉默的古老星辰,在日光的映照下闪烁出幽微的光泽。摊主见我凝视,笑言道:“如今还使这物件的,恐怕就剩我这念旧的老家伙了。”
这沉甸甸的老秤,倏地将我的思绪拽回了邻街巷口。那里常年盘踞着一位老秤匠,缩在幽暗的一隅,耳后夹着半截铅笔,像从旧纸堆里走出来的活标本。那双手,枯瘦却异常灵巧,如冬枝般嶙峋,又似识途老马般沉稳。他摆弄着秤杆,校准着秤砣,动作如行云流水,无声无息地讲述着一种行将消逝的严谨手艺。他总说:“秤上毫厘之差,人心便如秤砣摇摆不定,终究要倾覆的。”那时我们一群毛头小子常在旁侧围观,他偶尔抬头,目光穿过老花镜片,悠悠道:“别光看热闹,学着点——东西贵贱可称量,唯有良心这秤砣,得自己揣着,时时掂量。”
如今再路过那巷口,老秤匠的角落早已空空荡荡。取而代之的是些匆匆支起的小摊,摊主们目光在秤盘与顾客间游移,手指在电子秤的按钮上翻飞跳跃,数字屏幕的光亮得刺眼。那“嘀嗒”声机械又急促,彻底湮没了昔日砣绳摩擦秤杆的沙沙微响——那曾是市井信任的凭证,如今却沉没于数字无声的冷漠之中。有次我半开玩笑地问一位年轻商贩:“您还识得老秤吗?”他手起秤落,眼皮都未抬:“嗐,谁还用那老古董?费事又不准,您这想法,怕是说笑呢!”
归途中,手提菜蔬,脚步却沉。所谓“准”字,当真是电子屏上那精确到小数点后的数字所能囊括的么?老秤匠的秤星,钉入木头深处,也刻进了人的操守里;而今日指尖跳跃的冰冷数字,又如何能称量人心深处那看不见的毫厘与分寸?老秤匠的叮咛如余音绕梁:“东西贵贱可称量,唯有良心这秤砣,得自己揣着,时时掂量。”——这声音穿透喧嚣市声,沉沉坠入心底。
如今世间的电子秤诚然算得精准无误,可人心的那杆秤,若失了祖传的星点银钉和经年磨砺的砣绳校准,在浮世喧嚣中,还能稳稳称出灵魂的重量吗?
那杆老秤无声,却始终悬垂于人心深处——每一次放下与提起,每一次毫厘的取舍,都在砣绳摩擦过岁月的轻响里,称量着所有不可称量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