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峰深处杜鹃红

“闲折二枝持在手，细看不似人间有。花中此物似西施，芙蓉芍药皆嫫母。回看桃季都无色，映得芙蓉不是花。”——唐.白居易《山石榴，寄元九》

暮春四月，车轮碾过蜿蜒的山路，将我从洞口县城引向雪峰山深处。穿过七公里长的隧道——这座曾冠绝中国的山中长廊，车窗外骤然扑入一片浓烈的色彩。黛色的山脊线上，红云漫卷，从山腰一路泼溅至谷底，像是大地血脉贲张时透出的红晕。那便是雪峰山的杜鹃了，此地人唤它映山红，贴切得不容分说。

洞口塘是进山的门户，水潭如一块碧玉，被群山温存地托在掌心。才出小隧道，便见几簇杜鹃斜斜地探向水面，花瓣坠入潭中，将倒影也染成了胭脂色。水波揉碎了那片红，又聚拢来，荡漾出深浅不一的波纹。当地人笑言，这花的名字里藏着一个远古的传说：杜鹃鸟日夜哀鸣，啼血而亡，血珠溅落处便生出这漫山红花。花与鸟同名，哀戚的故事却掩不住它今日灼灼其华的生机。

平溪江在雪峰山东麓铺展开来，这条被尊为母亲河的清流，哺育着两岸二十万人家与万顷粮田。行至湿地公园，水流忽然放慢了脚步，在洲岛与河滩间缠绵回绕。我沿木栈道徐行，见水中菖蒲挺立，苔草如茵，却有一株临水的杜鹃抢了风头——虬曲的根紧攫岸石，满枝花朵倾身照影，仿佛要与水底的另一个自己相拥。水禽掠过，惊破花影，涟漪将红色一圈圈推向更远的清波。

越往高处走，杜鹃的阵势越发磅礴。抵近古楼村时，细雨如酥，山色空蒙。前几日盛放的浪潮虽稍退却，但雨中的花更显精神：花瓣承着水珠，沉甸甸地低垂，反让那红愈发浓郁厚重。不同于公园里被精心修剪的同类，野杜鹃毫无拘束，整挂整挂地从岩缝里、松林间迸发出来。一串串花朵在雨帘中聚成朦胧的红点，濡湿的绿叶成了最忠实的衬底。山风过处，落红簌簌，泥土小径霎时织就一条花毯，踩上去都是春天柔软的叹息。

山回路转，一片耀眼的纯白撞入视野。当地向导眼中浮起自豪：“这可是稀罕物，长蕊杜鹃！”细观其形，五片纤长花瓣素白如雪，唯有近蕊处晕开一抹鹅黄，十余枚花蕊从花心勃发，形似金丝。风拂过，细蕊轻颤如抚琴，幽香便在这寂寂空谷中悄然弥散。此花珍稀，从前竟被山民当作“鸡脚杆”砍作柴薪或锄柄。而今它已成了雪峰山的珍宝，仅在海拔1400米上下的疏林灌丛间遗世独立，为懂得驻足者展露芳容。

下山途中，洞口大道以另一种绚烂挽留行人。隔离带中园艺栽培的比利时杜鹃开得正盛，与紫荆、晚樱交叠成锦。散步的老人指着花丛感慨：“早些年城里哪见得到这么多颜色？树都灰扑扑的。”如今县城遍植花木，春有李梅争妍，秋飘桂子暗香，连三桥两侧都攀满了三角梅，织就数百米“花廊”。红粉紫三色苞片在阳光下渐变，车行其间，恍若穿越一道流动的彩虹。

花事最盛处，当属花园镇马家村。六百亩花卉基地沿省道铺展，毛叶杜鹃与红叶石楠的幼苗在大棚内列队，青翠间已迸出星点红蕾。龙马薯业合作社的花棚里，几位老人正俯身除草，七十九岁的朱桂莲手指翻飞，笑语朗朗：“这把年纪还能挣零花钱，侍弄花草又舒心！”土地流转后，昔日撂荒地化作“美丽经济”，村民变股民，花木远销云贵川鄂。春花秋实，芬芳里酿出了日子回甘的蜜。

行至回龙洲，古樟与枫杨的浓荫里，文昌塔隔江相望。明代方以智的诗句“绕过清溪疑仙境，人从何处问苍天”镌刻石上，而眼前光景已非诗人独享的幽境。洲上游客络绎，举着手机与花树合影。伏龙洲头的萧氏宗祠倒映平溪江中，朱漆雕梁与潋滟波光相映——当年红军二军团曾在此驻马，祠堂的木雕门楼上，“百鸟朝凤”的羽翼仍驮着历史的风云。

山门镇岩门村，尹氏宗祠的飞檐挑起几缕流云。戏楼藻井下，仿佛仍有抗日军官训练团的呐喊回荡。1938年，黄埔军校第二分校迁驻于此，两千余名军官从此奔赴疆场。蔡锷将军的胞弟曾立于阶前勉励学子：“练就杀敌本领，驱除日寇！”青砖黛瓦默记着慷慨悲歌，而今祠堂前的杜鹃开得炽烈，恰似当年热血浇灌出的赤诚。

暮色四合时，我踏进山门镇蔡锷公馆。戎装的将军凝铸在铜像里，夕照为甲胄镀上暖光，庭中数丛杜鹃红得惊心。护花老人轻抚花瓣低语：“这花性子韧，根细如发，却偏能在瘠土石缝里扎根。浇多了水烂根，旱着了蔫叶，可一旦摸准它的脾性，年年春天都拼了命地红给你看。”他舀起半瓢雨水，细细浇在根部，动作轻柔如哺育婴孩——雨水微酸，最合杜鹃心意。

翌日破晓，我再度扑向雪峰山怀。晨光刺破云层，点燃了连绵峰峦间的杜鹃花海。那红从山谷奔涌至山巅，仿佛大地炽热的心跳具象成形。多少年了？它们饮霜雪，餐风露，守着贫瘠的土壤，只待春风一度便倾尽生命绽放。山民们何尝不是如此？战时以血肉筑长城，承平时将荒山化花园。一如这映山红，无需温室呵护，只要一捧酸土、几缕清风，便能以燎原之势，将人间点染得明媚浩荡。

归途过古楼村，见数位农妇背着竹篓上山。问其去向，笑答：“给城里人引花苗去！咱这儿的花，如今要扮靓大江南北呢。”她们的身影没入花丛，红衫与杜鹃融成一色。忽然懂得，为何雪峰山的杜鹃总比别处更烈——它红得不仅是一朵花的颜色，更是这方水土千年不凉的热血，生生不息的精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