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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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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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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花时节

春分晌午,日头毒得很。水生给五婶家犁地,老黄牛突然在田埂上立住了脚。十六岁的后生扬起鞭子正要抽,一抬眼,河堤柳树下坐着个穿蓝布裙的姑娘,膝头摊着本书,柳枝子在她肩上拂来拂去。

“那是林老师家的闺女,城里回来养肺病的。”五婶撩起衣襟擦汗,嗓门带着心疼,“大夫说日头好时得多晒晒,可这毒日头…也不怕晒脱了皮!”

水生看得挪不开眼,鞭子“啪嗒”掉进墒沟,惊起三四只白鹭,扑棱棱飞向河心。

“水生!把犁扛回去,顺道给林老师家捎把苋菜!”五婶的吆喝炸雷似的。少年肩头一沉,扛起犁铧就跑,后头传来笑骂:“慢着点跑!当心踩着长虫!”

林老师家青砖小院外头,老槐树开得正疯,花香稠得化不开。水生站在冰凉的门槛石上,听见里头“咔咔”的咳嗽声,举起的手又缩了回来。槐花雪片子似的扑簌簌往下落,他仰头,瞧见那蓝布裙姑娘正趴在二楼窗口往下瞅。

“送菜的?”这声儿清亮得像山涧水。水生慌得把一捆苋菜直挺挺举过头顶,活像正月十五给土地爷上供。姑娘“哧”地笑了,木窗“啪”地合上。不多时,黑漆门裂开条缝,伸出只白生生的手。

芒种抢收,天还墨黑就下了地。水生的镰刀在晨雾里闪着冷冽的青光,汗珠子顺着下巴颏,“吧嗒吧嗒”砸进焦黄的麦茬里。晌午歇晌,日头白花花烤着,小雨提着黑釉瓦罐来送凉茶,蓝布裙让麦芒划拉出好几道毛边口子。

“到底是城里学生,”队长圪蹴在田埂上,嘴里嚼着根葱叶子,“割麦不行,送水倒勤快。”小雨眼皮也没抬,蹲下来,手指灵巧地帮水生捡拾掉落的麦穗,指甲盖让露水泡得发了白,透亮。

谷雨过后,小雨总爱寻个田埂背阴处看书。有回草帽让野风刮跑了,打着旋儿飞,水生追着跑过三块地才扑住。回来瞧见她正用块素帕子死死捂着嘴咳,瘦削的肩膀头子抖得像晒场上筛麦的筛子。

“给。”水生从怀里摸出个温热的粗布包,汗津津的,“枇杷叶蒸冰糖,俺奶奶的老方子,压咳顶用。”

小雨接过来,冰凉的指尖无意间碰着他掌心的老茧,俩人都像叫火钳烫了似的一哆嗦,飞快缩回手。那天后晌,水生蹲在灶膛前烧火,看枇杷叶在旧甑子里“噗噗”地鼓着热气,铁锅沿上氤氲开丝丝缕缕的甜香,那香气钻进鼻孔,也丝丝缕缕地往他心里钻。

立夏那天,日头西斜,把影子拉得老长。小雨合上书,突然问他:“你大名叫啥?”

“陈...陈水生。”他搓着衣襟上干结的泥点子,有点窘。

“我叫林小雨。”她晃晃手里那本封皮磨得发亮的《青春之歌》,“想看不?”

水生盯着烫金的书名,喉结上下滚了滚:“认不全哩...”

“我教你呀。”小雨拍拍身旁的田埂。打那天起,日头偏西镀上金边时,老槐树虬曲的根旁总并排坐着俩人。水生握着从代销点咬牙买的铅笔头,在旧账本泛黄的背面,一笔一划,描得比犁深沟还专注。描的是“社会主义好”,心里念的是“拖拉机手”——大队文书早敲打过,开“铁牛”是门技术,得认字!认字才有出息!

有回他憋不住,指着远处问:“城里…啥样?”小雨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目光掠过连片翻滚的金黄麦浪,落在村落上空袅袅升起的炊烟上:“城里…楼高,灯亮,车水马龙。就是晚上,没咱这儿看得清这么些星星。”话没说完又猛地咳起来,脸咳得煞白,像糊窗户的绵纸。水生急得跳起来要去请赤脚医生,袖子却被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拽住了。

“唱个号子吧,”她咳得眼里蒙了层水光,亮得惊人,“就你们耕地时吼的那种,听着…有劲儿!”

水生臊得从脖子根红到耳朵尖,青筋在晒黑的脖颈上一鼓一鼓。他猛地吸足一口气,胸腔震动,一段高亢嘹亮、带着泥土腥气的催秧调破喉而出,惊得槐树上的家雀“呼啦啦”炸了窝。小雨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岔了气。水生觉得心口“咚”地一跳,又沉又重,像是谁往深井里扔了块滚烫的石头,激起的回响久久不散。

第二年开春,布谷鸟刚叫,大队喇叭就喊开了招拖拉机手的通知。水生连夜跑去找文书报了名,回来时下弦月都歪了头。小雨在槐树巨大的阴影里等他,影子让月光拉得又细又长。

“要去开铁牛了?”她轻声问。水生搓着粗布衣角,使劲点头,眼里那簇小火苗在月光下跳得灼人。

“给!”小雨把一样东西拍在他汗湿的胸口,扭头就走,蓝布裙角扫过沾着夜露的草尖。借着清冷的月光,水生看清了,是那本《青春之歌》。翻开发脆的扉页,上面添了几行新字,墨迹似乎还未干透:“赠给未来的社会主义新农民——开‘铁牛’的陈水生同志。 林小雨。”字迹工整清秀,带着力道。

白露打头,凉气下来了。水生正在场院扬谷,金黄的谷粒瀑布般从木锨上泻下。五婶风风火火跑来,拍着大腿喊:“快!水生!林老师家闺女要回城念师范了!船快开了!”他扔下木锨就往渡口疯跑,泥巴路在脚下飞退。老远看见小雨穿着初见时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裙,孤零零站在船头。

“水生——!”她奋力挥着一条褪色的红头绳,声音被宽阔的河风吹得七零八落,“等槐树…再开花...!”

摆渡船突突响着,越走越远,终于缩成河当间一个摇摇晃晃的小黑点。水生胸口堵得慌,这才发现手里还死死攥着本薄薄的书——是泰戈尔的《飞鸟集》。那是昨儿个擦黑,小雨悄悄塞还到他窗台上的。翻开书页,里头夹着一朵早已压扁、失了水分的槐花,凑近了,还能闻到一丝残存的甜香。扉页上,一行娟秀的字迹静静地躺着:“给第一个教我懂得土地号子力量的人。 林小雨。”

他拖着步子回到老槐树下,浓得化不开的失落像网一样罩下来。低头,却瞧见盘虬的树根那儿,泥土被新翻动过。小心扒开,一个生锈的铁皮糖果盒子露了出来。打开盖子,里面躺着半截用得秃短的铅笔头,还有一张展开的“大前门”烟盒纸。纸的背面,是那熟悉的、令人心头发紧的笔迹:“枇杷叶很甜。书,要读下去。 小雨。”

第三年槐花如期而开,渡口依旧空荡荡的,只有河水不知疲倦地流。水生拿到盖着红戳的拖拉机手结业证那天,大队文书神秘兮兮地塞给他一个折得方方正正的信封。信纸是最普通的那种,带着一股晒干的槐花特有的、淡淡的甜香。落款是省城师范学校。信里讲新校园的梧桐树,讲图书馆里成排的书架,讲如何学着当孩子王。最底下,一行小字像是犹豫了很久才落笔:“校门口新移了棵槐树,还没家里的壮实。花开得也少,香气…淡。你读到哪里了?”

第七个槐花如雪的季节。水生开着队里崭新的“东方红”拖拉机,“突突突”地路过渡口,车斗里满载着新打的稻种。一群系着鲜艳红领巾的娃娃,正支着画板,对着河滩和田野写生。一个穿着半旧却干净蓝布裙的身影闻声转过身来。辫梢上,一朵新鲜的、雪白的槐花,在阳光下微微颤动。

“陈水生同志,”她笑着,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声音依旧清亮,手指向身后那片翻涌着金色希望的无边麦浪,还有那台轰鸣的“铁牛”,“带学生们来认庄稼,认认咱新农村的‘好帮手’!”

河风掠过老槐树墨绿的树梢,雪白的槐花扑簌簌落了满地,像下了一场寂静而芬芳的香雪。拖拉机的轰鸣惊起了芦苇荡深处栖息的白鹭,洁白的翅膀“啪啪”有力地拍打着,在碧蓝如洗的天空划出流畅的弧线。水生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口袋的硬角——那本《飞鸟集》的扉页上,早已密密麻麻写满了工整的教案笔记和生字注音。那字迹,与当年槐树根旁旧账本背面的稚拙笔划,一脉相承。

他望着那群像小麻雀一样围着拖拉机和小雨叽叽喳喳问个不停的红领巾,又望了望脚下这片浸润着祖辈汗水、父辈期盼和他们青春印记的滚烫土地。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心底深处,仿佛又清晰地回响起那年立夏,自己站在田埂上,对着心爱的姑娘和脚下的土地,吼出的那声带着土腥味、却无比赤诚的催秧调。那调子,浑厚,悠长,带着生命最原始的力量,在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上,生生不息,永不止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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