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口村庄的早晨,湿漉漉的雾气如一层薄薄的白纱,轻轻笼罩着整个村庄,从半山腰的梯田一直垂落到山脚下的小溪。溪水淙淙,声音清脆,悄悄穿过浓雾,仿佛低语着山野的秘辛。我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小径漫步,两旁木屋的屋檐上,露珠凝集,如泪珠般缓缓滴落,悄无声息地打湿了石板,也浸润了脚下泥土的芬芳。远处,有农夫肩挑水桶,踏着湿滑的石板路,身影在薄雾里若隐若现,如同缓缓流动的墨痕。我踏着湿滑的石头前行,脚步轻缓,生怕惊扰了这份朦胧寂静里的沉睡,又唯恐扰乱了这清幽早晨里自然的心跳。
我踱步走进村子深处,迎面撞见满叔背着一大捆青翠的竹篾,腰弯如弓,正从窄巷深处慢吞吞地走出来。他脊背上的汗水浸透了薄薄的粗布衫,紧紧贴住嶙峋的脊骨,像刻在布上的水痕地图。我欲上前帮忙,他却连连摆手,脸上挂着淳朴的笑,喘着气说:“莫动莫动,这点东西算什么?背着活动活动筋骨正好哩!”他一边说着,一边却更加用力地往上耸了耸那沉甸甸的竹捆,仿佛那背上的分量,不过是晨风顺手捎来的一点问候罢了。
日头渐高,雾气终于散开,阳光泼洒下来,村子的轮廓顿时清晰。满叔家的小院,竹编半成品堆叠如小山,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他坐在小竹凳上,粗糙的手指异常灵巧地在篾条间穿梭,编织得飞快,时而拉紧,时而绕弯,篾片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我蹲在旁边静静观看,他忽然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神秘的光芒,压低声音道:“别看你叔公现在坐这儿,我呀,早些年力气大得很,扛着百十斤谷子翻山越岭都不带歇脚的!”他笑着,额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如同岁月用刻刀留下的骄傲印痕——可话音未落,他端茶碗的手却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茶水漾起细小的涟漪,映着老人脸上闪亮的光,也映着那不易察觉的、与言语悄然相悖的微颤。
不久之后,满叔的竹筐编成了,他挑拣出最结实、最匀称的一只,硬是塞进我手里,语气不容推拒:“拿着!放屋里也是碍地方,我正愁没处摆呢,你拿去用,省得占我的地方。”我低头细看,那竹筐编织得细密精巧,篾条被反复打磨得光滑无比,没有一根毛刺扎手,筐体既结实又轻巧,显然是倾注了无数心力与时光的杰作。他口口声声说着“碍事”,可这新筐上每一寸光滑温润,分明都反照着他指间无数次反复摩挲的深情。
中午时分,满叔执意留饭。灶间弥漫着柴火烟气和饭菜香,火苗舔着锅底,哔剥作响。他端出腊肉炒笋干,又舀来满满一碗新米饭,饭粒洁白饱满,堆得冒了尖儿。他一面为我添饭,一面喃喃自语:“多吃点,你们年轻人在外面油水少,人看着都薄了,哪像我们,天天吃得腻人!”他硬是把菜盘子堆得像小山一般高,几乎要满溢出来。我捧着那碗热腾腾的米饭,粒粒晶莹如珍珠,分明凝聚着土地最新鲜的恩情——老人的关切就这样沉甸甸地盛在碗里,那些口口声声的“腻人”,被灶火一烘,早化成了碗上氤氲的、最朴实的暖意。
饭后,满叔神秘兮兮地引我走进光线昏暗的里屋角落,摸出一个沾满灰尘的小陶罐。他郑重其事地拍开封泥,霎时一股浓郁醉人的酒香冲散满室尘埃,迫不及待地钻入鼻端。他小心地倒出两小碗,琥珀色酒液在碗里轻轻晃漾,柔光浮动。他递给我一碗,脸上漾起孩童般狡黠的笑:“喝点,喝点!这点子东西,放久了没人喝,糟蹋了可惜!”酒入喉醇厚绵长,一股暖流直抵肺腑——这陈酿分明是岁月窖藏的珍宝,所谓“没人喝”,不过是老人存心挖出珍藏,硬要熨帖远客心肠的借口罢了。
黄昏渐至,夕阳染红了半边天,我起身告辞。满叔执意相送,我们沿着村边的小路缓缓而行。路两旁,大片梯田层层叠叠,绿油油的禾苗在晚风里轻轻摇摆,像涌动着绿色的微浪。他忽然止步,指着远处山坳里几间略显孤零的老屋,声音低缓下来:“那是你老婶住过的地方……她呀,就爱瞎操心,总说怕我老了没人管,自己却先走了……”他语声渐弱,最终沉默不语,只把目光久久投向远处薄暮里的山影,那里埋藏着已逝的伴侣,也深锁着半生相伴的絮语——那絮语里,大约也飘荡过许多类似“嫌弃”的嗔怪吧?山风轻轻拂过,裹着草木的湿润气息,无声地替老人擦拭着深埋心底的思念。
暮色如帐,我走出村口,回望时,满叔的身影已模糊成一点,仍固执地立在苍茫暮色里。回望中,那些“不碍事”的竹器、“吃腻了”的饭菜、“没人喝”的米酒,此时仿佛重新浮现在眼前——这些轻巧话语背后,实则压着老人深沉的关怀与不舍。
原来乡村里有些言语,如同竹篾表面青涩而微微粗砺,剖开了,内里却温软柔韧;这些“谎言”如同他们亲手酿造的米酒,封存在看似朴拙的陶罐里,年月愈久,其味愈醇。
这些被生活磨亮的言语,剥开粗糙的外壳,内里是经岁月沉淀的柔情蜜意。它们并非遮蔽真相的幕布,而是包裹真心的素纸,是生活艰难里长出的柔韧藤蔓,护着人情中最朴实无华、也最不容戳破的暖意。
山风过耳,我忽然了悟,在这片土地上,最深厚的情意往往披着相反的外衣——原来人间至真之暖,有时恰以最朴拙的“反语”为容器;那其中所盛,绝非虚辞,乃是土地与岁月共同窖藏、专待有缘人开启的,一坛浓情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