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麻麻亮,雪峰山的轮廓还隐在青灰色的晨霭里。塘边的棒槌声"梆——梆——"地响起来,惊得樟树上的麻雀"扑棱"一声窜上天。李婶子蹲在青石板上搓衣裳,冻得通红的手指头在水里一捞一按,像几条活蹦乱跳的泥鳅。她身后,几只芦花鸡正在湿漉漉的泥地上啄食,鸡爪印和光脚印在泥地上交错成神秘的图案。
"听见没?后山那动静。"她拧着衣裳问王婆。
王婆撩起围裙擦手,围裙上还沾着昨夜的猪油渍:"天擦亮就开始了,李家二娃戴个黄安全帽,活像个蘑菇精。那帮后生扛的是电锯,不是咱以前的柴刀了。"两人咯咯笑起来,笑声惊得水面上的蜻蜓点水而逃,在水面留下一圈圈细密的波纹。
日头爬过祠堂飞檐时,老支书的铜锣"咣咣"响。"下橙子喽——"的吆喝声在村巷里荡着回音,惊醒了趴在柴堆上打盹的花猫。爷爷往竹篮里塞了块粗布,那是用老伴旧衣裳改的,布面上还留着洗不掉的酱油渍。他摸了摸篮底的老柴刀,刃口早钝了,如今都用不锈钢剪子,轻巧,可爷爷总说没柴刀趁手。
路过蓄水池时,施工队的小伙子正撅着屁股修水管,安全帽歪戴着,露出后颈上晒脱的皮。"慢着点,这管子金贵着呢!"爷爷拿脚尖碰碰那人的胶鞋底,鞋底上沾着新鲜的橙子叶。"爷爷,咱这管子通到山外,橙子不用人挑啦!"后生抬头笑笑。爷爷没应声,弯腰拾起一片橙子叶,搓了搓,叶脉硬挺,是嫁接的新品种。
橙园里的露珠子还在往下滚,在蜘蛛网上串成水晶链子。爷爷的手指头在橙子堆里拨拉,指甲缝里积着陈年的泥垢。突然停在一颗特别饱满的上头,那橙子向阳的一面泛着红晕,像姑娘害羞的脸蛋。这棵老树结的橙子比新栽的甜,可结得少,村里人说该砍了改种'纽荷尔',个大,卖相好。
"就你了。"他拇指甲在橙皮上"哧"地划开道口子,清甜的香气"噗"地喷出来,惊飞了旁边偷啄落果的麻雀,翅膀扇动的风把几片枯叶卷到了半空。
"尝尝,雪峰山的仙气儿都在这肚里了。"爷爷把橙子掰开,橘红的瓤子渗出蜜似的汁水。扎羊角辫的丫头不知何时钻过来,辫梢上的红头绳褪成了粉色。"甜不?"她问。"甜,可没以前的冲。"爷爷咂咂嘴,"现在的橙子啊,像糖水泡的。"
日头当顶时,橙园热得像个蒸笼。爷爷的汗褂子湿得能拧出二两咸水来,在后背结出白色的盐霜。"歇会儿吧爷爷!"山脚下开拖拉机的后生喊,那拖拉机喷着黑烟,车斗里堆满金灿灿的橙子。爷爷摆摆手,弯腰时瞥见树干上那道疤——像条僵死的蜈蚣,还是那年伐木队留下的。他伸出树皮似的手指头摸了摸,突然"咔"地咳出一口痰,正好吐在树根上,和早晨那口混在了一起。
下午日头偏西,晒谷场上的铜铃铛"叮铃咣当"响起来,惊起了晒场上偷食的麻雀。爷爷推着独轮车经过,车轱辘压着颗石子"咯嘣"一响。晒场边停着辆银色小卡车,几个外地人正用手机拍橙子。"老人家,您这橙子不打农药吧?"一个穿冲锋衣的凑过来问。爷爷瞅瞅他指甲缝,干干净净的,没半点泥。"树是自己长的,药是老天爷打的。"他慢悠悠说完,推车走了,留下那群人面面相觑。
加工厂的白炽灯"嗡嗡"响,照得人眼花。爷爷蹲在墙角分拣橙子,耳边是机器"轰隆轰隆"和姑娘们"咿咿呀呀"的山歌。机器"轰隆"着把橙子送进流水线,出来时已裹上蜡亮的包装纸,印着英文标签。"爷爷,您那老树种出的橙子,检测糖度超高咧!"负责质检的姑娘喊。爷爷"嗯"了一声,心想:糖度是啥?橙子不是光甜就好的,得有点酸,有点涩,像人活一辈子。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灯光晃动,像个佝偻的巨人。窗外,货车的红尾灯在盘山路上扭来扭去,活像条吃撑了的火蜈蚣,和树干上的疤遥相呼应。
露水下来时,村里静得只剩守夜人的梆子声,偶尔传来几声狗吠。爷爷坐在门槛上摸出那个野橘子,月光下橘皮泛着青白的光,像蒙了层霜。"霜打过的更甜..."他嘟囔着,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带儿子种下第一棵橙树时,那小子嫌累,说要去广东打工。如今橙园大了,儿子在城里卖水果,微信里总说"精品橙"要套袋、要打蜡。"爹,老法子不行啦!"
指甲在橘皮上掐出个月牙印。远处传来"突突"的机器声——施工队又在连夜干活了,惊飞了林中的夜鸟。一阵山风刮过,老橙树上的疤"咯吱"响了一声,仿佛在回应远方的轰鸣。
塘边的老樟树上,最后一片黄叶打着旋儿落下来,正掉在爷爷的布鞋面上。老人捡起来对着月亮照了照,叶脉跟他的手纹一样乱,边缘还带着虫咬的缺口。"明天该下霜了。"他把叶子和野橘子并排摆在窗台上,野橘子掰开,一瓣放进嘴里,一瓣摆着。甜中带苦,像极了今晚的月亮——明晃晃的,可仔细看,全是坑。
脱下的汗褂子散发着橙子香和汗馊味,静静挂在门后的钉子上。月光从窗棂间漏进来,在那件汗褂上画出道道银色的条纹,像是给旧衣裳绣上了新的花纹。
远处,新修的公路上,最后一辆运输车正驶向山外。车灯划破夜色,像把剪刀,剪开了雪峰山厚重的夜幕。而晒谷场那边,四八姑娘节排练的歌声隐约飘来,混合着施工队的机器声,在霜降前的夜晚,谱写着一曲古老又新鲜的山村夜曲。爷爷的鼾声渐渐响起,和着屋檐下秋虫的鸣叫,在橙香弥漫的屋子里,轻轻地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