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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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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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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前的那一块田

“父子扶将返故乡,此身犹系旧田桑。”

屋前那一块田,便是我的乡土,我的根。它铺展在那里,仿佛大地缓慢而安稳的呼吸,既是我生命的底色,亦是我灵魂的归依。而在这块田上耕耘了一生的父亲,如今已是七十六岁的高龄,他的身影,依然是这片土地上最深沉、最生动的注脚。

田是父亲的手掌,翻覆着光阴。几十个寒暑更迭,父亲的手掌早已被岁月和农具磨砺得粗糙坚硬,沟壑纵横,如同田里被犁铧深耕过的泥土。每年开春,当布谷鸟的第一声啼鸣穿透还有些料峭的山风,父亲的心便痒了。他不再能像年轻时那样,赤着脚毫无顾忌地踩入尚有寒意的水田,但那双穿了半辈子、沾满陈年泥渍的深筒胶鞋,依旧会坚定地踏入那片泥泞。他微微佝偻着腰,用耙子仔细地梳理着沉睡了一冬的土地,将板结的泥块打碎,翻搅成细腻温润的泥浆。水田初醒,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天上悠悠游走的云朵,也倒映着父亲虽显迟缓却依然专注的身影。日头渐高,汗水从他刻满皱纹的额头滚落,他偶尔直起身,捶捶酸胀的后腰,望着平整的水田,眼中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满足与期待。他的脚在胶鞋里,或许不再感知泥浆的冰凉与蚂蟥的吸附,但那颗心,始终浸泡在这片生养他的泥水里。

浸种催芽的时节,父亲会搬个小板凳坐在屋檐下,守着盛满谷种的木桶。他用苍老却依然温热的手,轻轻搅动桶里的温水,仿佛抚摸着襁褓中的婴孩。当嫩白的小芽如同无数微小的生命探出好奇的头角,父亲布满老年斑的脸上便绽开孩童般的笑容,那是土地赋予他的最原始的喜悦。

“开秧门喽!” 这声吆喝,父亲喊了几十年,声音虽不复当年的洪亮,却依然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庄严。他颤巍巍地在田头插上三根带着绿叶的黄荆条,再小心翼翼地将几滴米酒洒在湿润的泥土上。这世代相传敬奉土地神的古礼,在他手中,是比生命线更清晰的信仰图腾。如今,插秧的主力早已换成了村里的后生,或是轰鸣的小型插秧机。父亲不再能长时间弯腰劳作,但他固执地守在田埂上,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监工,又像一个虔诚的守护者。他看着嫩绿的秧苗被一株株插入泥中,排列成整齐的诗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专注的光芒。田埂上,几只鸡悠闲地踱步觅食;田埂下,鸭子依旧欢快地戏水,搅碎水中的倒影。机器与人声交织,笑语在田畴上空回荡,映着天光云影,漾开的不仅是春的生机,更是这片土地在时代脉搏中依然强劲的心跳。

当暑气蒸腾,蝉鸣在浓密的树荫里嘶哑地织网,田里的稻子便由绿转黄,沉甸甸地垂下头。父亲早早磨好了那把跟随他大半辈子的镰刀。刀刃在磨刀石上发出的“嚓嚓”声,是夏日里最熟悉的前奏。他不再抢在天色微明就下田,而是等到晨露稍散,暑气未炽时,才戴上草帽,提着小板凳和镰刀,走向那片金黄。他不再追求速度,而是以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速度,一小片一小片地收割。镰刀挥过,稻秆顺从地倒下,在他身后堆成小小的金色草垛。汗水很快浸透了他薄薄的汗衫,紧贴在微驼的背上。晌午的日头毒辣,稻叶锋利依旧,在他裸露的、布满褐色老年斑的手臂和小腿上,依然会划出细密的红痕,汗渍浸染,隐隐作痛。母亲提着保温桶送来午饭,两人便坐在田边树荫下,就着腌豆角和辣椒,慢慢吃着。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父亲古铜色、沟壑纵横的脸上,汗珠滚动,像极了谷粒上凝结的露珠,折射着土地赋予他的所有辛劳与荣光。

收割后的田野,打谷桶的“咚咚”闷响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脱粒机轻快的轰鸣。父亲坐在田埂边,看着金黄的谷粒如瀑布般倾泻而出,脸上是深深的欣慰。稻草被机器捆扎成方方正正的草垛,错落地立在田里,像大地精心摆放的积木,散发出干燥清甜的草香,弥漫在黄昏的空气中。晚风吹拂,父亲花白的头发轻轻飘动,他的目光掠过新割的稻茬,望向远方,那里有他年轻时挥汗如雨的身影,与眼前这半机械化收获的场景奇妙地叠印在一起。

新谷归仓,田里再次灌水。父亲有时会牵出那头同样上了年纪的老牛,慢悠悠地套上犁铧。犁铧过处,泥浪翻滚,将残存的稻茬和金色的记忆一同深深埋入土壤深处。更多时候,是小型的旋耕机在田中穿梭,效率更高。父亲背着手,站在田埂上,静静看着机器翻飞,泥土如波浪般涌动。水田很快又变得平滑如镜,倒映着澄澈高远的秋空,也倒映着父亲和老牛(或是机器)移动的身影,构成一幅融合了古老与现代的、刻在时光里的静默版画。

冬天,田里蓄满浅浅的水,沉静地休憩。父亲依旧日日去田边逡巡,如同看望一位相伴一生的老友,这习惯雷打不动。他穿着厚厚的棉袄,背着手,沿着窄窄的田埂缓缓踱步。七十六岁的步履已有些蹒跚,却异常坚定。他常常会在一处驻足,蹲下身,长久地凝视着水面下褐色的泥土,目光沉静而深邃,仿佛在与土地进行一场无声而浩大的对话。冬水清冽,清晰地倒映着他饱经风霜的脸庞、霜染的两鬓,倒映着天空和远处沉默的山峦。那倒影里,浓缩了他一生的风霜雨雪、春华秋实。

如今,我负笈远行,在城市的钢筋丛林里奔波辗转。每次逢年过节回家,放下行囊的第一件事,必定是踱到屋前这块田边。田还是那块田,只是耕作的方式悄然改变;父亲还是那个父亲,只是脊梁弯了,脚步慢了。他不再能承担繁重的农活,但这块田,依然是他目光的焦点,是他心头的牵挂。

去年深秋回乡,恰逢晚稻收割完毕。田里刚翻耕过,湿润的泥土在夕阳下泛着深褐的光泽,散发出一种令人心安的、混合着草根与泥土的芬芳。父亲拄着拐杖,站在田埂上,晚风撩起他稀疏的白发。我走到他身边,一同望向这片沉默的土地。远处,有无人机在另一块田的上空低飞喷洒着什么,发出轻微的嗡鸣。

父亲没有转头,只是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味的空气,缓缓地说:“你看,田还在这呢。人老了,田不老。法子变了,地还是这块地,养人的根没变。”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沉甸甸的土坷垃,落在我心上。夕阳的金辉洒满田野,也给他苍老的侧影镀上一层温暖的轮廓。那一刻,屋前的这块田,父亲佝偻却依然挺拔的身影,连同这土地亘古的气息,构成了一幅关于生命、时间与传承最撼动人心的画面。

屋前的这块田,它沉默地铺展着,是父亲用一生脚步丈量、用汗水浸润的书页。它记载着牛蹄与犁铧的古老诗行,也接纳着机器与科技的崭新韵律。它孕育过沉甸甸的金黄谷穗,也滋养着田埂边生生不息的野草。父亲七十六岁的生命,如同田里一株坚韧的老稻,根须早已深扎进这片沃土,与土地的血脉紧密相连。他额头的皱纹是风雨的刻痕,手上的老茧是光阴的勋章,而他对土地那近乎本能的眷恋与守望,则是这片乡土最深沉、最稳固的基石。

我渐渐明白,父亲守护的何止是一块田?他守护的是血脉里流淌的农耕文明最初的密码,是面对土地时那份刻骨的敬畏与虔诚。无论时代如何奔涌,工具如何更迭,那“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朴素道理,那“土地是活命根本”的古老箴言,早已通过他日复一日的俯身与凝视,深深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屋前的那一块田,是父亲无声的教诲,是游子心中永不偏移的坐标,是无论走多远,都能让心灵获得安宁与力量的——永恒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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