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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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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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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田野里的歌声

六月的蝉,被炽热阳光煮沸了似的,将一种无处安放的燥热从树梢一直泼洒下来,充塞了村前屋后,甚至钻进了人家的灶屋角落。它们不知疲倦地嘶鸣着,一声高过一声,把空气都撕扯得绷紧了弦。

我背着竹筐,踏着灼热的土路去田埂边割猪草。草叶儿被太阳晒得蔫蔫的,叶片边缘卷曲着,显出焦渴的模样。偶尔一只红蜻蜓飞来,轻轻停落在我沾了泥点的草帽上,翅膀上凝着薄薄一层光,像是被晒得无处可逃了。田埂上,野花零星点缀着,颜色在烈日下显得有些黯淡。唯有那泥土蒸腾出的温厚气息,裹着青草与野花混合的淡香,无声无息弥漫开,是这燥热里唯一平实的慰藉。

忽然,一种粗犷嘹亮的声音穿透了蝉鸣织就的密网,从远处山坡上滚滚而来。那是鲜仁伯在唱歌了。他古铜色的脊背正弯在灼人的烈日下,挥动锄头开垦荒地,黝黑的皮肤上汗水滚动,如同无数细小的溪流,在阳光下闪动着,又迅速渗入脚下干渴的泥土里。他唱的是“呜哇山歌”,歌声直冲天际,粗犷豪迈,冲开沉闷的空气,仿佛要撞开头顶的烈日,直抵云霄。那声音带着一种原始的爆发力,像是从土地的深处,经由他宽阔的胸腔挤压、迸发出来的。那歌儿似乎并无清晰字句,只是一股力量在天地间冲撞回旋,简单又深厚,如同被烈日晒得发烫的石头,滚烫地烙进耳朵里。歌声在滚烫的山坡上盘旋,撞向远处的山壁又折返回来,如同不知疲倦的鸟,在天空与大地间来回穿梭,久久不散。

蝉鸣声骤然间仿佛被这人的声音压矮了一截,显得有些畏缩了。鲜仁伯的锄头在阳光下挥舞着,锄头起落之间,汗水甩出一条条晶莹的小弧线,仿佛是他歌声的余韵,在蒸腾的热气里闪闪发光,又迅疾落进土壤深处。

待到日头挪到正当顶,蝉的鸣叫也显出几分疲惫。人们三三两两从地里回来,各自归家。竹椅在阶基上被挪动时发出“吱呀”的声响,声音懒洋洋的;水烟筒咕噜噜地响了起来,和着人们慢悠悠的谈话声,汇成一片午后的倦怠。

我坐在门前的石墩上,手中摆弄着几根草茎,目光茫然地投向远处。溪水缓缓流淌,水声轻柔。几个洗衣的妇人蹲在溪边石板上,捣衣的木槌此起彼伏地敲打着湿衣服,“梆……梆……梆……”一下,又一下,单调却安稳。那声音与溪水的潺潺声混合在一起,在寂静的午后清晰传出很远。槌声在两岸的山谷间回荡,每一次落下,都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激起一圈圈由近及远的声波涟漪,最终被山壁温柔地拢住、吸纳——仿佛这劳作的回响,是山谷给予人间安稳的回声。

忽然,对面山坳里传来清亮悠长的女声。那是桂婶的嗓音。她唱的调子婉转曲折,如同缠绕山间的藤蔓,带着一种柔韧的韧劲儿。歌词在空气中飘荡:

“正月采茶是新年,姐妹双双进茶园……

八月采茶桂花香,风吹桂花满园香……”

桂婶的歌声在山间回旋,如同蝴蝶在风中翩跹,忽高忽低,声音清亮却不刺耳,反而有种熨帖人心的力量。那调子里的曲折起伏,仿佛映照着她所经历的无数日常,将生活的重量轻轻托起又缓缓放下。远处洗衣的妇人,手中的木槌似乎也合上了节拍,一下一下,轻轻敲打,将歌声的余韵揉进了流水与捣衣声的缝隙里。

溪水依旧流着,声音细碎,却仿佛在默默记取着人间这些朴素的声音。水声、槌声、歌声,这些平凡的响动,如同土地本身深长的呼吸,在溪谷间回环往复,竟隐隐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悄然托住了我幼小的心魂。

午后,天边聚起云朵,起初像一团团随意揉皱的白棉絮,懒散地浮着。蝉声不知何时停了,空气沉甸甸地压下来,让人有些透不过气。忽然一阵风起,卷起地上的尘土,风里裹着泥土的腥气。天边的云团迅速膨胀、翻滚,颜色也由白转灰,最后浓重得像化不开的墨。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噼噼啪啪,先是在晒得滚烫的泥土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溅起微尘。很快,雨点连成了线,织成了密密的网,天地间一片苍茫水幕。我躲在屋檐下,看着院角那几株被太阳晒蔫了的辣椒苗,此刻在密集的雨点敲打下,枝叶竟重新挺立起来,在风雨中兴奋地摇曳着,仿佛从沉睡中苏醒的精灵,欢欣地啜饮着天降的甘霖。

雨点砸在屋瓦上,汇成一股股水流,顺着瓦沟奔泻而下,在檐下挂起一片晶莹的水帘。我伸出手去接那檐溜水,水流冲在掌心,清凉中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道。雨声浩大,如同千军万马奔腾于四野,又如无数面鼓在天地间同时擂响,轰轰然盖过了一切声响,整个世界只剩下这纯粹的、原始的水的交响。

雨来得急,去得也快。雷声滚向远山,雨势渐渐收住。太阳竟又从西边云层的缝隙里钻出来,把湿漉漉的村庄照得一片透亮。水珠挂在草叶尖上,在夕阳里闪着宝石般的光。空气洗过一般清冽,饱含着泥土、青草和雨水混合的沁人芬芳。

暮色四合,村子里的灯火次第点亮,如散落的星辰。晒谷坪上,白日里被阳光烘烤得滚烫的青石板,此刻正徐徐吐纳着凉气。村里男女老幼,端着小板凳、竹椅子,陆续聚拢来纳凉。萤火虫提着小灯在暗处无声地游弋,偶尔贴近人脸,那微弱的光便一闪,像俏皮的眼神。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一首古老的童谣在晒谷坪上轻轻漾开:

“月光光,海光光,担担水,洗学堂……”

声音先是怯怯的,试探着,接着几个声音加入进来,慢慢地,汇成了齐整的童声合唱。童谣的调子简单又回环往复,仿佛村边那条流不尽的小溪,带着一股未经世事的清澈,在夜色里潺潺流淌。

孩子们的歌声刚落,池塘那边,蛙声便迫不及待地接上了阵。先是几声试探性的“呱——呱——”,如同鼓点试音,很快便连成一片,“呱呱呱……呱呱呱……”,此起彼伏,越来越响亮,越来越稠密,汇成一片喧腾的声浪,在雨后清凉的夜空下澎湃汹涌。蛙鸣如潮,与孩子们童谣的余韵在夜空中奇妙地应和着,交织着,竟分不出是蛙在学人唱歌,还是人声应和着自然的韵律。那声响里蕴藏着一种古老而蓬勃的节拍,仿佛大地的心跳,在暗夜里鼓荡不息,将整个村子都轻轻托举在它安稳的律动之上。

田野的歌声,哪里仅仅是喉咙里发出的声响?那是土地深处的脉搏,是汗水滴落时溅起的回响,是风雨雷电在村庄屋檐下谱就的粗犷交响。这声音,如同禾苗扎根于泥土,如同溪流缠绕着山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洞口这方山水间循环往复,生息不绝。

这乡野的旋律呵,早已沉潜为血脉里最深的律动。它不喧哗于殿堂,却用最朴素的调子,默默滋养着无数安身立命于此的灵魂——它并非只是被唱出的歌谣,而是大地本身深沉不倦的呼吸,是生活在此处的人们,用整个生命在岁月长河中谱写的无声诗行。

当我们在喧嚣尽头侧耳倾听,那田野深处的古老歌谣,如远山般沉默而笃定,恒久等待着迷途的耳朵重新辨认出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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