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唐·刘长卿《听弹琴》
父亲那架深褐色的二胡,琴筒上总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像个沉默的老友,常年蜷伏在屋角柜子顶的角落里。唯有当父亲那双布满岁月痕迹的手伸向它时,它才仿佛从悠长的睡梦中被唤醒,重新焕发出生命的微光。他总在傍晚时分,坐在堂屋门槛旁的小竹椅上,将二胡轻轻搁在腿上,微眯着眼,细心转动琴轴,调校着弦音,动作缓慢而专注。当弓毛轻轻咬住琴弦,那声响便像初生的小鸟怯怯地啼鸣,飘荡在暮色渐合的院子里。檐下栖息着的麻雀常常被惊扰,扑棱棱飞向高处,留下几片细碎的绒毛,在斜阳的金粉里悠悠荡荡地浮游。
起初,琴声像是含混不清的呓语,只在我们家门前窄窄的院落里盘旋、碰撞,如同初学步的孩子,脚步踉跄不稳。但渐渐地,琴音便挣脱了院落的束缚,如同小溪水悄然漫溢出去,轻盈地滑过晒谷坪上摊开晾晒的金黄谷粒,抚过池塘边被晚霞染成橙色的粼粼波光,又悄悄溜进祠堂前那些摇着蒲扇、闲聊歇息的老人们耳中。
父亲最常拉奏的是《孟姜女》,那曲调深深扎根于我们乡间生活的土壤里,几乎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每逢村中嫁娶或丧葬等红白大事,父亲便带着他的二胡,成为不可或缺的一员。婉转的琴音流淌在喜庆的锣鼓喧闹之间,或是哀伤的呜咽悲泣声中,琴声像是村人悲欢的注脚,默默陪伴着所有生命的节庆与哀伤。我至今记得那首曲子的开头,琴弦一颤,便如一声穿越了漫长岁月的悲叹,瞬间就将人拖入一片幽深难测的哀愁之海里去了。
夏末的夜晚,空气仍裹挟着白天留下的余温,禾堂(晒谷坪)上摊开竹席乘凉。萤火虫在篱笆边明明灭灭,艾草燃烧的淡淡烟气若有若无地飘散着,驱赶着恼人的蚊虫。父亲盘膝坐在席子上,二胡稳稳地搁在腿上。我躺在旁边,看天空逐渐由暗红变成幽蓝,数着星星次第亮起。父亲拉起《二泉映月》时,那琴音便如同自幽深泉眼中汩汩涌出的寒水,缓缓流淌在星空之下,流淌过禾堂,流淌向远处朦胧的田野。琴声里揉进了草虫不知疲倦的鸣唱,呼应着村口池塘里蛙声的鼓噪,最终融入了整个庞大夏夜深沉而均匀的呼吸之中。
月光清冷如水,将父亲的剪影清晰地投在席子上。他微弓着背,头颅随着琴弓的推拉轻轻摇晃,脚掌随着曲调的起伏,在地面上无声地打着节拍。琴筒上蒙着的那块蟒皮,在月光底下幽幽发亮,仿佛凝蓄着一整片深不可测的夜空。琴声从弓弦下源源不绝地流淌出来,如同月光之下一条无始无终的河流,漫过禾堂,浸润着近处静默的稻田,又悄然奔向远处更辽阔的夜色深处。这声音像清泉,潺潺不息地洗濯着泥土、草木,也洗濯着人心底深处最隐秘的角落。我躺在竹席上,凝望着深邃的夜空,任凭琴声如轻柔的手,一遍遍抚平白日里所有细微的褶皱与喧嚣,心也慢慢沉入一片无边的静谧里去了。
后来,我离开村子去县城读中学,像一棵小树被移栽到了陌生的土壤。县城里的声音是另一种节奏,另一种味道。宿舍窗外汽车喇叭的鸣响急躁而尖锐,教室里的读书声虽然洪亮,却总带着一种整齐划一的刻板。每当黄昏来临,坐在教室里,耳畔却总是隐约响起父亲那悠悠的二胡声,如同一种遥远而熟悉的呼唤,穿越山峦阻隔,清晰地抵达我身边,在心底漾开一圈圈温暖的涟漪。
假期归家,远远望见村口那棵熟悉的大樟树,心便像归巢的鸟儿般踏实下来。推开家门,父亲正坐在堂屋的矮凳上,拉着二胡,曲调依然是从前熟悉的《孟姜女》。只是那琴声,似乎比记忆里多了几分滞涩,像一条水量减弱、河道里淤积了些许泥沙的溪流,不再有昔日那般畅快的奔涌。他拉琴的姿态,也比记忆中更显佝偻了,背脊弯成了一张弓的弧度。父亲抬眼看见我,浑浊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嘴角泛起孩子般的笑意,手中的琴弓没有停下,只是那滞涩的曲调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温热的暖流,重新变得流畅而温情脉脉,每一个音符都跳跃着无声的喜悦。
如今,父亲已七十六岁高龄。岁月无声,却在他身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他的背更驼了,脚步也变得迟缓,像一架运转久了的机器,齿轮间难免有了磨损的痕迹。那把深褐色的二胡,也愈发显得古旧,琴筒上的蟒皮颜色深暗,吸饱了数十年晨霜夜露的色泽,显露出岁月摩挲的纹理,如同父亲布满沟壑的手背。
去年冬天,一场寒流来袭,父亲着了风寒,咳嗽声沉闷而空洞,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我守在床边,灶屋里熬着草药,苦涩的气息弥漫了整个屋子。父亲靠在床头喘息着,眼神却固执地望向墙角柜顶。我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意,费力地取下那落满细尘的二胡,小心翼翼地递到他枯瘦的手中。
父亲的手指颤抖着抚过熟悉的琴杆,如同抚摸老友的脊背。他挣扎着想坐直些,终究力气不济。最终,他只能侧倚着,艰难地将二胡抵在胸前,一手持弓,一手按弦,试了几个音。那声音虚弱、颤抖,像风中残烛摇曳的火苗,飘忽不定,完全失却了筋骨。他固执地重复着,手指在弦上摸索着熟悉的把位,断断续续地拉出几个破碎不成调的短音。汗珠从他苍白的鬓角渗出来,弓毛在弦上无力地滑过,只留下几声喑哑的摩擦,如同生命在冬天里艰难喘出的微弱白气。那一刻,那喑哑的挣扎之声,沉甸甸地穿透草药的苦涩气息,穿透冬日的严寒,无声地诉说着生命本身那不肯完全屈服的韧劲。我坐在床边,听着这不成调的琴音,心头涌动的不是悲伤,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酸楚与敬意的暖流。
父亲康复后,那把二胡依然常伴他左右。只是他拉琴的次数少了,时间也短了。有时,他会静静地看着它,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琴杆,眼神悠远。村里如今盖起了新的活动中心,白墙黛瓦,敞亮气派。晚饭后,常有三两个半大的孩子,在活动室门口的空地上,跟着村中请来的老师,歪歪扭扭地学着拉二胡。孩子们的手指在弦上笨拙地移动,弓法生涩,有时按弦太轻飘忽不定,有时又按得太重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拉出来的调子时常荒腔走板,吱吱嘎嘎,全无半分父亲当年的韵味。松香粉末在弓毛的拉扯下簌簌飘落。
每当这时,父亲若是恰好坐在门前,便会放下手中的茶杯,侧耳倾听,脸上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近乎慈祥的神情。他浑浊的目光,会穿过院门,投向那些稚嫩的身影,嘴角微微牵动,仿佛在那些生涩的吱嘎声里,捕捉到了某种熟悉而亲切的回响。
可每当这稚拙的琴声在暮色中响起,我的脚步便会不由自主地停顿下来。晚风带着田埂上湿润的泥土气息拂过脸颊,远处起伏的稻浪在夕阳余晖下翻涌着暗金的光泽。那不成调的吱呀声,像一株倔强的幼苗,在晚风里摇晃着,顽强地向上生长——它固然稚嫩,却执着地刺破了晚霞的寂静。
堂屋里,父亲的老二胡沉默地倚在墙边。窗外,新声稚拙,却在黄昏里执拗地缠绕上村口的老樟树,爬上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月光悄然洒落,禾堂上仿佛又浮动着往昔的琴韵。那不成调的弦音,笨拙地叩击着土地,竟与泥土深处某种古老的回响悄然应和。父亲坐在竹椅上,听着风送来的断续琴声,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平静湖面漾开的涟漪。原来,这土生土长的曲调,竟如草木的根须,早已在无声的岁月里,深深扎进了这片土地深处。父亲用一生的时光,将琴声酿成了故乡的血液,流淌在村庄的脉搏里。如今,那稚嫩的弦音,笨拙却执着地,正从这片温厚的土地中汲取养分,试图长成新的枝桠。只要这吱呀声还在黄昏里响起,父亲那拉琴的样子,连同这片土地的呼吸,便永远不会真正老去。那无形的种子,早已随着弓弦每一次震颤,簌簌落下,沉入土地沉默而温厚的胸膛,只待春风年复一年地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