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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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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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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篮漏下的光阴

晨雾还未完全散去,老家屋檐下的竹风铃便被山风摇醒。竹片碰撞出清越的声响,像是妈妈年轻时系在围裙上的铜铃。我站在晒谷坪上,望着远处青黛色的雪峰山轮廓,突然想起小时候总爱数对面山脊线凸起的十二个山头,数到第七个时,妈妈喊吃早饭的声音就会顺着田埂飘过来。那时她的嗓音清亮得像山涧的溪水,如今隔着电话线,却掺进了细密的沙砾。此刻山风裹着湿润的泥土味拂过脸颊,恍惚间竟觉得这四十多年的光阴,不过是从妈妈的竹篮里漏下的几粒米,在岁月里发了芽,长成了漫山遍野的思念。

洞口的春天是从田埂边的紫云英开始的。那些米粒大的粉紫色小花,像星星坠落在泥土里,又像是老天爷随手撒落的胭脂。我和爸爸背着竹篓去溪边挖折耳根时,总能看见它们在风里轻轻摇晃,仿佛在向我们招手。爸爸总说折耳根要找背阴的石缝,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像探雷器似的,贴着地面游走。粗糙的指腹摩挲过湿润的泥土,不一会儿就能刨出一蓬带着泥土的嫩芽。有次我不小心被荆棘划破手掌,鲜血渗出来染红了指尖。爸爸慌得连竹篓都顾不上放,从衣角撕下布条给我包扎。他的手在发抖,呼出的热气喷在伤口上,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和折耳根的辛香,成了我记忆里最安心的气味。那一刻,我忽然发现爸爸的鬓角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了白发,像雪峰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

妈妈的厨房永远飘着柴火香。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黑黢黢的铁锅,映得她脸上的皱纹忽明忽暗,仿佛是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的年轮。她把新挖的春笋切成薄片,刀起刀落间,脆生生的声响在厨房里回荡。和腊肉在铁锅里翻炒时,滋滋啦啦的油爆声里,整个屋子都染上了春天的鲜。我蹲在灶台边添柴,看妈妈往灶膛里塞干透的松枝,火星子像金蝴蝶似的往上蹿,落在她的围裙上,烫出一个个细小的洞。她常说洞口的柴火饭要烧硬柴才香,那些被阳光晒透的板栗树枝,在灶膛里发出噼啪的欢唱,把白米饭都熏出了山林的气息。有一回我偷偷尝了一口生米,被妈妈发现后,她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子:“傻小子,这米得吸饱了柴火的魂儿,才香呢。”

端午时节的雪峰山脚下,整个村子都浸在艾草的清香里。妈妈天不亮就去后山割艾草,露水把她的裤脚浸得透湿,鞋子上沾满了泥浆。回来后把艾草倒挂在门框上,说是能驱虫辟邪。包粽子时,她会特意留几片宽大的粽叶给我,教我把糯米、红枣和咸蛋黄包成四角粽。我的笨手总把粽叶捏得歪歪扭扭,米粒从缝隙里漏出来,洒了一地。妈妈却从不生气,只是笑着把我的 “作品” 和她包的规整粽子捆在一起,还说:“我家崽(儿子)包的粽子,一看就知道是独一无二的。” 当蒸笼的白雾漫过厨房,整个屋子都飘着箬叶的清甜,那些歪歪扭扭的粽子,在滚烫的沸水里,渐渐变得饱满而紧实,就像妈妈的爱,包容着我所有的笨拙。

秋收的晒谷坪是最热闹的地方。爸爸把金灿灿的稻谷摊开,用木耙子来回翻动,阳光在谷粒上跳跃,仿佛撒了一地的碎金。我帮着撑竹席,看爸爸爬上高高的谷堆,他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那么高大。他用木锨把稻谷扬向天空,风一吹,瘪壳和稻叶轻盈地飘走,饱满的谷粒则像雨点般落下,砸在竹席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妈妈端着凉茶过来,她围裙上沾着米粒,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闪着光,脸上的汗水顺着皱纹流淌,却笑得那么灿烂。我们三个人坐在谷堆旁休息,听爸爸讲他年轻时挑着谷担走十几里山路去交公粮的故事。那时的他意气风发,如今却已佝偻了脊背。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把夕阳染成温暖的橘红色,仿佛是老天也在为这温馨的时刻上色。

腊月的洞口,连空气里都飘着年味。村里的杀猪匠挨家挨户帮忙杀猪,猪叫声在村子里回荡,惊飞了树枝上的麻雀。爸爸总会留下最好的五花肉,让妈妈做腊肉。妈妈把肉切成条,仔细地抹上盐和花椒,每一个动作都带着虔诚。放在陶缸里腌制时,她会在缸口蒙上一层粗麻布,用石块压得严严实实,就像守护着一个珍贵的秘密。半个月后拿出来挂在柴火灶上方,让烟熏火燎慢慢赋予它独特的风味。除夕夜,我们围坐在火塘边,看爸爸往火塘里添木炭,火苗把他的脸映得通红,也映红了他眼角的皱纹。妈妈端上热腾腾的腊肉火锅,白菜吸饱了肉汁,豆腐泡浮在油亮的汤面上,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窗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而我们的小屋里,只有温暖的火光和欢声笑语,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在洞口的山水间,最难忘的是夏夜的星空。吃过晚饭,爸爸会把竹床搬到晒谷坪上,洒几瓢井水降温。水珠在竹席上滚动,像撒了一地的珍珠。我和妈妈躺在竹床上,数着天上的星星。妈妈指着银河教我辨认牛郎织女星,她说每年七夕,喜鹊就会搭成桥,让牛郎织女在天上相见。山风送来远处稻田的清香,偶尔有萤火虫提着小灯笼飞过,在黑暗里划出一道绿色的光痕,像是天上的星星不小心坠落凡间。爸爸躺在另一张竹床上,抽着旱烟,烟雾在月光里袅袅升腾,和天上的星子融为一体。我望着星空,听着爸妈的轻声交谈,心里想着,要是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多好。

如今我在城市里打拼,钢筋水泥的森林里,再也闻不到柴火饭的香气,看不到晒谷坪上翻涌的金色波浪。但每当夜深人静,闭上眼睛,就能听见妈妈在灶膛前添柴的声音,那噼啪的声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就能看见爸爸扛着锄头走在田埂上的背影,那佝偻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那么孤独。那些藏在雪峰山褶皱里的岁月,那些浸透汗水与温情的日子,早已化作我生命里最坚实的根,让我在这喧嚣的城市里,依然能找到心灵的归宿。

爸妈,我爱你们。这简单的六个字,藏着四十多年的点点滴滴。是你们教会我辨认紫云英和蒲公英,教会我在柴火灶前耐心等待一锅米饭的香甜,教会我在田间劳作时感受土地的宽厚与慷慨。你们用布满老茧的手,为我编织了一个充满阳光与稻香的童年;用质朴的话语,教会我踏实做人的道理。你们的爱,像洞口的山水一样深沉,像雪峰山的松柏一样坚韧。

此刻站在城市的高楼里,望着窗外闪烁的霓虹,我比任何时候都想念洞口的山水。想念清晨薄雾里的竹风铃,那清脆的声响是故乡的呼唤;想念妈妈灶台边的烟火气,那温暖的气息是家的味道;想念爸爸在晒谷坪上扬起的金色稻浪,那灿烂的光芒是希望的象征。那些看似平淡的乡村生活,那些日复一日的平凡日子,原来都是最珍贵的宝藏,值得我用一生去珍藏。

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像爸爸那样,在田埂上慢慢变老,看着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像妈妈那样,在灶台前守着一锅温暖的饭菜,等待着孩子归来。但无论时光如何流转,在我心里,永远有一片属于洞口的土地,那里有爸妈的身影,有永不褪色的乡愁,有我最深沉的眷恋。那是我生命的起点,也是我心灵永远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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