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杜甫《登岳阳楼》
(一)前:凝滞的夏与无声的河
高考前百日,洞口村上下的空气骤然变得粘稠起来,仿佛平溪江的流水也压低了声响,悄然绕行。村中十来个应考的伢妹子,如同被无形的手推着,一步步向那六月之围靠近。这围城还未见真容,却已先勒紧了少年向青的呼吸,也勒紧了全村人的心弦。连村口那棵百年老樟树的浓荫,也似乎沉郁了几分,筛下的光斑落在青石板上,带着一种心事重重的重量。
向青每日伏案于西厢房那扇老旧的木窗下。窗棂外,是洞口村不肯安分的初夏。蝉声如密雨,没日没夜地从屋后那片苦楝树林里倾泻下来,又在傍晚时分,被稻田里渐起的蛙鸣接管,此起彼伏,汇成一片鼓噪的海洋。阳光炙烤着屋顶的青瓦,空气里浮动着晒蔫的艾草、新翻的泥土和隐约的栀子花香混合的气息,浓烈得化不开。向青的母亲每每在这时推门进来,脚步轻得如同怕惊扰了什么。她将一碗冰镇好的绿豆汤,轻轻放在堆满书本的案头,碗底磕碰木桌的微响,如同露水滴落寂静的湖面。她从不说话,只是用围裙擦擦手,目光在儿子伏案的背影上停留一瞬,便又悄悄退出去,掩上门。
向青父亲的身影,则常在暮色四合时出现在堂屋的门槛上。他蹲在那里,就着最后的天光,沉默地削着竹片。篾刀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中显得异常驯服,薄而韧的竹篾一条条剥离下来,带着青竹特有的微涩清香。这些竹篾,最后总会被他用小刀仔细地刻上“蟾宫折桂”、“鱼跃龙门”之类古旧却滚烫的祝语。刻好了,便递给向青:“夹书里,提提神。” 竹片沉实,压着书页,也压着少年的手指,仿佛无声地传递着父亲掌心长久磨砺出的重量与滚烫的期许。灯光昏黄,映着他专注的侧脸和额头上深刻的皱纹。
白日里,田垄上的农事照常如潮水般涌动。六月,正是早稻分蘖、中稻插秧的当口,田畴间一片繁忙。村里几个考生,放学铃声一响,书包往往只在家门门槛里象征性地一丢,便卷起裤腿,赤着脚板,一头扎进自家或邻家的水田里。向青亦如此。水田被六月的日头晒得温热,倒映着湛蓝的天和絮状的云。泥浆没过小腿肚,带着大地深处的微凉。青秧一行行从少年指间滑入水中,指尖触碰到柔韧的秧苗根部。汗水沿着额角、脊背滚落,“啪嗒”一声砸进浑浊的田水里,激起一圈无声的微漪。田埂上挑着秧苗走过的三伯,或是赶着水牛耙田的七叔公,目光总会在这些泥猴般的“读书郎”沾满泥浆的脊背上停留片刻,然后投来一句朴素的话语:“崽,田里辛苦,莫耽误了书卷里的字墨啊。” 那话语裹着泥土的湿重和日头的灼热,沉甸甸地坠在向青心上。
芒种刚过,一场透雨过后,空气里的溽热如同蒸笼。村里人心头那根弦,也在这渐起的燥热里绷得愈紧。偶尔有从城里打工回来的后生,说起工厂流水线的工钱,总引得几声叹息,目光却更粘稠地投向那些亮灯的窗户。夜晚降临,洞口村沉入浓稠的夜色,各家的灯火却如萤火虫般,固执地亮了起来。向青嫌屋里闷热,便搬了竹板凳到屋前的晒谷场上。就着屋檐下垂下的那盏昏黄的白炽灯,摊开书本。晒谷场白日吸收的暑气还未散尽。晚风带着田野的湿润气息拂过谷场,翻动着书页,也拨弄着角落里堆放的干稻草,发出窸窣的轻响。灯影摇曳,蚊虫围着光晕嗡嗡飞舞。尚未启用的巨大谷仓如沉默的山丘蹲伏在谷场边缘。偶尔,从隔壁或对门敞开的窗户里,飘来邻家孩子背诵课文或公式的低语。这散布在洞口村各个角落的夜读灯火,竟把整个村庄在无形中连缀成了一个巨大的学堂。
六月五日,离大考仅一步之遥。暑气初显峥嵘,空气里弥漫着栀子花甜腻到几乎醉人的香气,以及泥土被蒸腾出的、带着腥气的热浪。村口那台老旧的“东方红”拖拉机早已发动,“突突突”的声响焦躁而沉闷。它将载着向青等几个洞口村的考生,奔赴几十里外的县城考场。向青的父亲替儿子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里面塞满了母亲连夜煮好的茶叶蛋、用瓦罐装好的咸菜炒肉末,还有邻里悄悄塞进的裹着红豆沙的碱水粽、印着红点的米糕……小小的包袱,成了一个滚烫的、装着全村沉甸甸心意的行囊。车斗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起伏,洞口村熟悉的绿影在身后蜿蜒退去。父亲粗糙的手掌紧紧抓住车斗边缘的铁栏,指关节泛白。他一路沉默着,目光胶着于前方烟尘弥漫的土路。烟尘弥漫的土路尽头,县城模糊的轮廓仿佛另一个世界。沿途平溪江清流如练,岸边野生的栀子花、打碗碗花星星点点。可那碧波粼粼的河面,却分明映照出少年心中翻江倒海般的忐忑。
(二)中:考场外的树与归途的风
考场设在县城第一中学。青灰色的围墙内,几栋苏式风格的教学楼肃然矗立。向青的父亲把儿子送到校门口那棵需三人合抱的古樟树的浓荫下,便固执地站定了脚步。“莫慌,心定。”他声音不高,却像钉子一样楔入,“我就在这树下等你,哪也不去。” 樟树巨大的树冠筛下细碎跳跃的光斑,落在父亲布满沟壑的额头上。向青回望一眼父亲佝偻却异常坚定的身影,深吸一口气,转身汇入涌入校门的人潮。铁门沉重合拢。紧接着,一阵尖锐刺耳的铃声骤然响起,如金铁交鸣,瞬间在考场内外筑起一道无形的堤坝。少年坐在冰冷的木椅上,握紧手中沉甸甸的钢笔,手心里的汗,几乎要洇湿那些承载着命运的纸页。
考试三日,父亲便在那棵古樟树下,生了根似的守了三日。他自带水壶和干饼。树影随着日头移动。他如一座风雨侵蚀过的岩石雕塑,任凭头顶蝉声嘶鸣,任凭骄阳炙烤,汗水浸透旧汗衫。他只是偶尔起身踱步,目光始终牢牢锁住那扇紧闭的校门。每天中午交卷铃声一响,向青随着人流涌出,总能第一时间在樟树下找到父亲。父亲默默递过来用旧毛巾包裹的饭盒,里面是尚带余温的饭菜。“快吃,趁热。”他低声催促,自己就着凉水啃干饼。傍晚考完,他接过儿子沉重的书包挎在自己肩上,只问一句:“饿了吧?”那声音里没有探询,只有磐石般的安稳。
考试结束那天下午,当向青终于步履蹒跚地彻底跨出那扇门,父亲几乎是立刻迎了上来。他没有追问,只是伸出粗糙的大手,轻轻拍掉儿子肩头一缕看不见的灰尘。“走,回家。”他肩背行囊,步子竟比来时轻快。暮色四合,晚霞在天边燃烧。父子坐上回村的拖拉机,晚风拂过父亲微微佝偻的脊背,也拂过少年骤然卸下千斤重负后陷入的巨大空茫。车斗颠簸,父亲望着车后卷起的烟尘和被暮色笼罩的县城轮廓,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
(三)后:无声的雨与喧腾的龙
回到洞口村,等待的日子,山风也吹不散心头的迷雾。村里人探询的目光如芒刺,一句寻常问候都让向青如坐针毡。他终日躲进后山,躺在青石上看云卷云舒,心神却在狂喜与恐惧的深渊间跌宕。蝉声如沸,织成密网。
家中的气氛也变得微妙而紧绷。父母绝口不提“考试”。母亲翻晒陈年豆子时,总不忘把向青的课本也搬到晒谷场晾晒,念叨着去“晦气”。父亲劈柴的节奏失去了沉稳,斧头落下带着迟疑或过猛的力道。沉甸甸的无声期待,像山谷散不开的湿雾,粘稠地裹住一家三口。灶膛的火光映着父母过早衰老的侧影。
六月的天,孩儿的脸。一场绵长猛烈的梅雨倾盆而至。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父亲正在堂屋修理锄头,闻声猛地抬头,脸色骤变。他丢下工具,来不及披蓑衣,箭步冲进院子,扑向晒谷场一角晾晒着书本的竹架。雨幕瞬间将他浇透。他张开双臂,用整个身体拢住书本,用后背抵挡风雨。书本安然无恙。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汗水,望着如注雨幕,喃喃道:“还好,书没湿就好……” 站在堂屋门口的向青,目睹这一幕,心头滚烫的暖流夹杂着酸楚瞬间涌上眼眶。
放榜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洞口村上空笼罩着无形的焦灼薄膜。
六月廿七日,午后,消息如同夏日惊雷在村口炸响——邮递员的自行车铃声格外清脆!向青竟考考上了省城那所著名的大学!父亲当时正在村东头秧田里查看水情。远远听见喊声,他猛地从水田拔出双脚,顾不上洗泥浆,拔腿沿田埂向村口狂奔!泥点飞溅,他全然不顾,手中紧攥着那张印着鲜红大学印章的薄薄通知书,仿佛攥着整个世界的重量。他一路狂奔闯进家门,胸膛剧烈起伏,声音抖得不成调:“考上了……崽,考上了!省城大学!考上了!” 正在灶屋淘米的母亲手一抖,米瓢“哐当”跌进水缸。她慌忙捞出瓢,转身看着丈夫手中那张被汗水浸得微皱的纸,又看看呆立的儿子,嘴唇翕动,泪水汹涌而出,顺着皱纹肆意流淌奔涌。哭声里,是二十年的含辛茹苦与梦想成真的巨大宣泄。
喜讯乘着风,瞬间吹遍洞口村每个角落。傍晚,霞光满天。村中最年长的三叔公,拄着枣木拐杖,由孙子搀扶着踏进门槛。老人家雪白胡子激动抖动,声音苍老洪亮:“祖宗显灵啊!苍天有眼!咱洞口村,总算又飞出金凤凰了!老向家坟头冒青烟咯!”
喜悦如同发酵的酒醪,在村庄里膨胀。几日后,村中几位族老在祠堂聚头商议。德高望重的九爷爷捻着胡须一锤定音:“这是咱村十几年未有的大喜事!依老规矩,舞龙!要舞最亮堂的九节龙!”消息传出,村子活络起来。家家户户翻出彩布、竹篾、铁丝、蜡烛。祠堂前空地成了热闹工坊。篾匠七叔佝偻着背,将柔韧的竹条在火上烤出弧形龙骨,妇人们用米浆裱糊彩绢,最后拿熬熟的桐油细细固彩。那龙鳞在暮色里泛出琥珀色的幽光,仿佛封印了百年老竹的精魂。 一条通体透亮、色彩斑斓的九节彩龙,在众人手中渐渐成形。
选定吉日,黄昏刚至,落日熔金。村口骤然响起震天动地的锣鼓声!“咚咚锵!咚咚锵!” 急促热烈的鼓点点燃村庄血液。赤膊上身的舞龙汉子一声吆喝,将龙高高擎起!霎时间,流光溢彩的彩龙在渐浓暮色中腾跃翻滚!锣鼓铙钹齐鸣,声震四野!
龙灯队伍沿村中石板路游走。所过之处,家家户户敞开大门,点燃红爆竹。“噼里啪啦”炸响连绵,青烟弥漫,纸屑纷飞如红雨。红光映照张张朴实笑脸。主家们纷纷将红封和吉祥糕点水果塞入舞龙者手中:“龙头高抬,步步高升!”“龙游四海,前程似锦!” 向青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前行,火光跳跃,照亮熟悉亲切的脸庞。鼓点如急雨,密集敲击古老青石板,震动透过脚底直敲心坎。队伍行至平溪江畔,水面上倒映流动光龙、璀璨灯火、喧腾人影。光与影,声与色,在粼粼波光中碎而复聚。这世代相传的欢腾,仿佛是大地的脉搏,在深邃夜色中强劲搏动!
喧嚣渐歇。父亲选定吉日,带向青步入村中那座肃穆巍峨的向氏宗祠。推开沉重木门,古老气息扑面而来。青砖黛瓦,斗拱飞檐,宗祠静默矗立。父亲神情肃穆,点燃三炷清香。青烟袅袅,在供奉着密密麻麻祖先牌位的神龛前缭绕升腾。父亲垂首肃立,双手合十,嘴唇微动,无声虔诚诉说。祭拜完毕,父亲引儿子至祠堂高大幽深侧壁下。那里,青石板上用遒劲楷书镌刻着历代祖先名字与功名。“看,”父亲粗糙手指带着神圣敬畏,抚过被岁月熏染的字迹,“这是道光十五年乙未恩科的举人向守义公……这是光绪二十八年壬寅补行庚子辛丑恩正并科的贡生向维翰公……” 那些名字在幽暗光线下微光闪烁。父亲声音低沉郑重:“祖宗们都在上头看着呢。崽,今日你替祖宗争了气,替咱村添了光。往后走远了,飞高了,也莫忘了你的根扎在哪块土里,你的血从哪条河里淌出来。‘饮水思源,叶落归根’,这是祖祖辈辈传下的理。也莫忘了,是这方水土、是这些年的光景,供出了你这读书的苗子。” 烛光摇曳,将祖先牌位上的鎏金名字、父子二人的身影,一同投射在高高斑驳砖墙上。影子巨大模糊,叠印摇晃,仿佛无形血脉在烛光中悄然伸展连通。
(尾声)根脉
离开洞口村的日子,定在八月二十五的一个清晨。天光微青,晨露未晞。父母早早起来。灶膛的火光映着父母过早衰老的侧影。简单早饭在沉默中进行。父亲默默将那个曾伴儿子赶考、洗刷干净的旧帆布书包递过。书包鼓鼓囊囊,塞满母亲连夜新炒的喷香南瓜子、晒得干韧甜糯的红薯片、一小罐用老坛酸水浸泡的剁辣椒——鲜红的椒片封存着平溪江畔三伏天的烈日与秋露,那是故乡的日月在陶坛里沉淀的轮回。成了装着故乡全部味道与温情的滚烫行囊。母亲站在儿子面前,无言,一遍遍整理着其实早已平整的衣领、抚平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指尖微微发颤。
村口那辆加装了蓝色防雨棚的三轮摩托,引擎“突突突”地咳嗽着,车身在怠速中不住震颤。父亲用衣袖擦了擦后车厢沾露水的铁质长凳,将行囊牢牢捆在角落。向青跨进车厢,双手攥紧冰凉的护栏钢管,那铁锈与柴油混合的气息,瞬间灌满鼻腔。父母站在车旁仰头望着。母亲别过脸,用袖口揩眼角。父亲喉结滚动,重重说:“到了就写信。好好念书,莫挂念屋里。” 引擎轰鸣加大,车身猛地前窜。向青回头望去,村口老樟树下,父母身影在尘土中越来越小,最终凝成两个微小坚定的墨点。他们并肩站立,如同两棵静默坚韧的树,深深扎根在通往山外的路口,也永远扎根在少年生命最初、最坚实的起点。
车轮滚滚,碾过故乡温热的、带着露水湿气的土地。稻田在晨光中铺展成碧绿绒毯,水光潋滟。平溪江在不远处流淌,在朝阳下宛如闪亮银缎,蜿蜒流向山外。洞口村的屋舍、祠堂飞檐、老樟树、石板路……在车轮转动中,渐渐隐入身后群山的褶皱。
可向青知道,无论车轮载他驶向何方,那村口的樟树光斑、祠堂的香火气息、六月稻田的水光稻香、晒谷场的夜读灯影、父亲削竹片刻下的滚烫祝语、母亲绿豆汤碗底的微响、暴雨中父亲湿透的脊背护住书本的瞬间、舞龙灯的震耳鼓点和映红夜空的火光、乡亲们塞进行囊的温热米糕、离乡时母亲指尖的微颤……这一切,早已化为无形却坚韧的根系,深扎骨血,盘绕心魂。那根,总在故乡泥土里,在血脉源头处,牵连心脉,无声搏动。
原来,大地——这生养万物、承载所有悲欢离合的土地,才是人一生真正的试卷与最终的精神归处。无论脚步跋涉过多少繁华喧嚣的远方,无论生命之舟停泊过多少光怪陆离的港湾,灵魂深处那最深的渴望,最终总要俯下身来,将耳朵紧紧贴向这方泥土,去聆听它那古老而深沉的心跳。那心跳,是根的呼唤,是源的回响,是生命最初和最终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