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口”二字,是天地初开的一声叹息。雪峰山脉自云贵高原奔腾而来,在湘西南收住莽撞的势头,将最末一道余脉化作双壁耸峙。平溪江从狭窄的峡口奔涌而出,撞入开阔谷地,形成一泓深潭。乡民们世代守着这道天然门户,便直白地唤它“洞口潭”。年深日久,潭字隐去,唯留“洞口”二字,如一枚质朴的印章,深深钤在这片两千二百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而那道被江水凿开的峡口,终将在岁月里显影为一道《半江之门》。
初次听闻这地名的人,总不免疑惑:莫非此地多山洞?殊不知,这名字里藏着一道水的玄机。平溪江穿过峡口时,水色澄澈见底,待汇入资水上游,又携了上游的微浊。一江之中,清浊各半,倒映着两岸雪峰山绵延的苍翠。当地人指着江水笑言:“喏,这便是洞口的来历。”
一
罗溪,这名字染着草木清香。瑶族《过山榜》载先民迁徙史诗:“刀耕火耨处,罗草覆溪生”——瑶语称茅草为“罗”,当年溯溪拓荒时,两岸罗草丰茂如绿色火焰,遂以“罗溪”铭刻生存印记。
如今行走在罗溪国家森林公园,仍能遇见古瑶民的魂魄:吊脚楼悬于山腰,木墙青瓦与苍翠浑然一体;溪边偶尔闪过采蕨女子的身影,鬓边一朵红山茶,恰似当年采罗草织屋的先祖。
此地素有“小西藏”之称,海拔一千二百米的云雾深处,藏着瑶、汉、侗、苗、回等五个民族的烟火。盘王节是最隆重的日子,长鼓咚咚敲醒沉睡的山谷;男人扎彩色腰带,女子佩繁复银饰,围着篝火跳起“盘王舞”。鼓声应和着公溪河的瀑布轰鸣;龙头三吊瀑布从百米高处跌落,水雾升腾,恍惚间似有龙影游弋其间。我曾立于瀑布下的深潭边,看水珠飞溅如碎玉,瑶家老人说:“祖辈讲这瀑布是白龙探爪,一爪一爪抓出了咱们瑶人的活路。”话音淹没在雷吼般的水声中,却在我心头刻下永久的印记。
山风过处,万千红豆杉与雪峰铁杉簌簌作响。这些冰川纪的遗民,在罗溪的庇护下挺过千万年寒暑。沿着陡峭石阶攀援,半山腰的寨子飘出腊肉香气。瑶家火塘终年不熄,梁上悬着的黑红腊肉,是时间与烟火共同雕琢的艺术品。主人用竹刀削下薄片在炭火上烤炙,油脂滴落,噼啪作响,满室奇香。那滋味,是山的厚重与火的炽烈在舌尖上交缠。
二
雪峰山是洞口的脊梁,它蜿蜒的支脉在县境西北隆起一座白马山。山势如骏马奋蹄,将山门镇驮在脊背上。镇名来得直截了当——两峰对峙若门,宋代就在此设山门寨,驻兵扼守湘黔咽喉。石径在深谷中折转四十八道弯,古称“湘黔古道”,青石板被马蹄和草鞋磨出玉质光泽。明末学者方以智行经此地,留下诗句:“避秦箫鼓在渔塘,仙迹犹存旧爨烟。” 时光流过四百年,石缝间野草荣枯如故。
山门人最骄傲的,是镇东头那座砖木结构的三进院落。蔡锷公馆门楣上,“修文演武双能手,护国倒袁一伟人”的石刻对联已被岁月沁成青灰色。我轻抚门框,木质纹理里渗出凉意。1882年,蔡锷出生于此,幼名艮寅的男孩在戏楼边追逐蜻蜓时,怎会料到自己将成为护国军魂?如今厢房里陈列着一盏马灯,玻璃罩裂痕宛然,导游说松坡将军夜读常至油尽灯枯。那微弱的火苗曾洞穿近代中国的沉沉夜幕;灯光虽灭,却化作星斗,照亮漫漫长夜。
白马山深处,另一种壮烈在岩壁间回响。1945年雪峰会战,瑶民“嗅枪队”据守椒林隘。他们熟悉每道岩缝,能在浓雾中辨出日军靴声。战斗最激烈处,滚木礌石从千仞绝壁倾泻而下——将侵略者埋葬在深谷!如今硝烟散尽,唯余瀑布群从高山梯田跌落,轰鸣声似当年战鼓。山民采药时仍会捡到锈蚀弹壳,弹体上“昭和二十年”的刻字被苔藓蚀成残缺的碑文。他们将其埋在古银杏树下,粗壮的树根缠绕着当年藏身的岩洞。“让钢铁还给土地,”寨老摩挲着树皮上的瘤结,“等弹壳里长出蕨草,枪声就真正开花了。” 岩缝间几茎龙须草随风摇曳,瑶民称之为“英雄穗”——那是当年捆扎滚木的草绳所化。
三
平溪江如一条碧罗带,绾住散落的明珠。县城东侧江心浮着回龙洲,古木参天,两百余种树木织成翡翠屏障。白鹭掠过水面,翅尖点破倒映的文昌塔——清咸丰年间的七级浮屠,飞檐翘角悬挂铜铃,风过时清音洗耳。塔身联语道尽此间妙处:“碧水环流,地疑蓬岛;青云直上,人在琼霄” 晨练老者沿江岸打太极,衣袖鼓荡如白鹤亮翅,与塔影构成流动的水墨。
沿江下行四公里便是洞口塘。1966年筑坝成塘,平溪江在此积蓄成墨玉色的深潭。盛夏时节,少年们从“雪峰神龟”岩跃入水中,浪花惊起栖鹭。我见过捕鱼人驾竹筏撒网,晨光给渔网镀上金边;网眼漏出的光斑在碧波上跳跃。最神奇是江中“半边渡”:渡船不系缆,老艄公的竹篙在清浊界线上轻轻一划,小船便如钥匙旋开门扉,在江流间织起经纬。
地名里的玄机在西北二十里处揭开。半江水库静卧在雪峰支脉间;春雨涨溪时,上游湍流裹挟红土奔涌,下游却因水库沉淀而清澈见底,“半江清澈半江浊”的奇景遂得名“半江”。库区有二十四石奇观,左狮右象隔江相望,如镇护造化轮回的司阍。贺仙寺檐角挑起薄雾,寺旁石像被香火熏出暖色。守寺人递来粗陶碗,雪峰云雾茶在沸水中舒展,清香如春山初醒——这茶明代便是贡品,如今滋养着寻常百姓。
四
地名是活的史书。高沙古镇的青石板上,曾氏宗祠的砖雕讲述着“湘西南第一古镇”的千年商贸传奇;古戏台藻井积着旧年笙歌。转角却闻“滋滋”油响——油茶作坊里,汉子推着巨型木槌撞击烘烤过的茶籽,金黄茶油从榨槽泪滴般渗出。老匠人额前汗珠滚落:“祖宗手艺不能断,现在城里人稀罕这个。”他身后电商货单堆积如山,油瓶将贴上“非遗”标签飞向都市;订单堆里混着半张泛黄工尺谱,老人嘟囔着:“抖音配《刘海砍樵》?这谱子得改降B调...”
更鲜活的变革在古楼乡上演。海拔八百米的茶山上,采茶女指缠蓝布护甲,指尖翻飞如蝶。古楼驿生态园新晋国家4A景区,彩虹滑道从万亩茶园斜掠而下;青翠波涛间溅起游客的欢笑。研学基地里,孩子们围坐炒茶锅旁,茶青在掌心揉捻出清香。茶农老尹摊开账本:“从前春茶愁销路,现在游客抢着买鲜叶自制茶饼,一斤多卖百来块!”他身后,红军长征雕塑群静立坡顶,目光越过翻滚的茶浪,落在更远的山峦。
坎上村的腊味厂正忙冬酿。优源公司的直播间里,村支书举着黑檀木烟熏的猪腿肉高呼:“老铁们看这雪花纹‼ 老工艺+新包装⚠ 三号链接——开抢⏰” 弹幕如瀑,订单打印机嘶鸣不止。院场挂满腊货,在冬日暖阳下渗出油光;空气里弥漫着果木熏香。车间深处,几位瑶族阿婆仍按古法调配腌料;花椒与山奈的秘方在布满褶皱的手掌间传递,像某种打开岁月封印的咒语。
五
雪峰蜜橘是刻在基因里的乡愁。1973年秋,周恩来总理陪同越南领导人视察湘西南,尝罢黄澄澄的橘瓣,朗声赞道:“此橘当冠雪峰之名!”自此,这凝聚天地精华的金果终获正名,成为洞口最耀眼的名片。 深秋时节,橘园缀满小太阳,甜香浮动三十里。我随果农老袁巡山,他切开蜜橘露出胭脂红瓤:“尝尝,云霜冻过的更甜。”橘肉在齿间迸裂的刹那,清冽甘泉涌向喉头,恍若吞下一口雪峰山泉。
半山腰的包装车间机器轰鸣。女工们麻利地分拣柑橘,激光在果皮刻下“雪峰蜜橘”商标。老袁的儿子点开手机监控:“冷链车已到长沙,明早进香港超市。”年轻人承包了五百亩荒山,滴灌管网如银蛇盘绕新苗。橘园镀满鎏金时,老袁拧开收音机;花鼓戏《刘海砍樵》的唱腔撞上山壁,碎成星星点点的回声。
地名里藏着命数。石柱镇将“石柱三区一中心”的战略刻在观景台石碑上。登临青山景区栈道,可见推土机在七岭八寨间开辟新路;温井产业园的彩绘民宅倒映在游步道旁的稻田,白鹭翩然掠过光伏板铺设的屋顶。施工队正给盘山公路装太阳能路灯,队长抹了把汗:“年底通车,去桐山看雾凇不用摸黑赶路了!”电缆如根须向深山延伸,灯火即将叩醒沉睡的村落。
古地名的新生,在古楼驿景区的工地上噼啪作响。推土机整理着边坡;工人在游客中心铺设草皮,鲜绿草卷沿山坡铺展成巨毯。茶马古道遗迹旁,红军雕塑群的金属表面反射阳光,与高空滑索上飞掠的身影交相辉映。导游姑娘的扩音器里流出清亮解说:“当年红军在此播下火种——今天我们以茶旅振兴乡村...”她身后,古楼贡茶的新芽正突破冬眠的枝桠。
文昌塔铜铃又响。七层塔阶上,少年用手机拍摄平溪江全景;无人机掠过回龙洲树冠,惊起白鹭融入青云。江岸新栽的芙蓉树初绽粉蕊;老者在树下以竹杖作笔,在沙地上写一副新联:“雪峰云开千嶂秀,平溪潮涌万象新。”沙痕随风淡去,而平溪江水奔流不息;携着半江清浊赋予的魂魄,如一道永不合拢的门,向着资水,向着洞庭,向着浩瀚长江,奔向属于这个时代的壮阔波澜。
当第一缕腊香缠住晚风,雪峰山脊最后一道金边隐入青灰。瑶寨的炊烟与江面雾气交织;炊烟引线,将灯火缀连成星河锦缎。瑶寨的火塘燃起,鼓声应和着高铁穿越隧道的轰响。雪峰山默默收拢羽翼,将无数地名拥入怀抱——这扇被江水与时光共同锻造的血脉门枢,终将在文明的更迭中获得永生。